他想他生來就帶著原罪, 因此注定孑然一身。
林驚蟄其實很少哭, 從有意識起,他就明白到自己必須堅強, 這一生他唯獨壓抑不住自己情緒時隻有四次。
一次是外公去世。他生命中唯一的依靠倒下了,就像一座永遠蔚然的山的坍塌。
一次是前世初到燕市。他那時心中充斥著初到大城市的陌生和畏縮、高考沒考好的遺憾和不甘、“被迫”離開母親的不舍和思念, 以及忐忑的,微弱的, 即便被母親如此形容依舊懷揣有些許希望的對即將見到的童年時無數次遐思過的父親的渴望。但林潤生的形象無疑打碎了他的期待:平靜到沒有任何波瀾的會面,問話僵硬程序聽不出一點關懷口吻嚴肅的父親、氣質鋒利幹練目光裡下意識帶著審視的繼母,以及突然出現的昭示著父親真的擁有了全新生活的沈甜甜。
沈甜甜無疑是令人嫉妒的, 雖然同樣是父母離異, 但她生活在在有愛的環境裡。家裡人都知道她愛吃的東西、喜歡的顏色,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在膽怯的時候躲在母親的背後。
“接風飯”擺在燕市的大飯店裡,偌大的桌子上擺滿了辣菜。郦雲是個嗜好辣的城市,但唯獨林驚蟄不吃,他嗜甜。
整餐飯他除了喝湯, 一次筷子都沒動,氣氛詭異像是化不開的迷霧。回到那個陌生到毫無歸屬感的“家”裡以往明顯沒有人住過的“客房”裡,林驚蟄流了一晚上的眼淚,像是個被擊潰的士兵。
第三次,是林潤生犯心梗後去世那天,從來表現得沒有一絲溫度的男人在病床上意識不清哭得像個小孩,已經準備跟他辦離婚手續的沈眷鶯跪在床上淚流滿面地為他擦臉。
最後一次時,他坐在車裡遠遠看著學校門口因為他的威脅惶惶不安甚至親自來接孩子放學的齊清和江恰恰。那個漂亮的小女孩像是一隻出籠的小麻雀,她活潑甜蜜、有恃無恐,就如同他無數次童年夢想的那樣歡呼著撲進張開雙臂的母親的懷抱中。
那瞬間林驚蟄甚至想撞死他們,他檔都掛好了,但那一腳油門卻始終都沒能踩下。
或許是一直以來逃避見面卻又在毫無準備時碰上的江恰恰勾起了他埋在記憶深處不願回想的痛楚,又或者是從回來起就一直壓抑著的強烈的情緒終於借由此尋覓到了突破,酒精的作用讓他痛快地將一切都宣泄了出來。他恨過命運,恨過世界,恨過很多人,甚至那個對他最最好的外公。
可這種強烈的情緒並不能讓他的生活過得更好一些。或許一切都是注定的,從那以後,林驚蟄便習慣了有所保留。在外工作多年,他有過朋友,但從不託付真心。跟追自己的人談過戀愛,但通常寡淡地相處一段時間就意識到自己除了金錢外,並不能給對方想要的幸福,遂分手。更曾有過想要組建一個家庭的願望,但年紀漸長,越不敢逼視人心。
他已經失去了信任和依賴他人的能力,一如那條世界上最孤獨的鯨魚,他的頻率無人可以發現。
回憶這些過往的夢境一如可將人溺斃的深海,林驚蟄蜷縮著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挺過去。但掙扎時,他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無數沉重得像是具有力量的氣息將他包圍了起來,就像是一個父親。
他控制不住自己尋求庇護的衝動,像鴕鳥一樣將頭埋進了這股可讓他暫時感覺到安全的氣息裡。而後夢境竟然真的就慢慢淺淡了,他也由此掙脫泥沼,得以短暫的安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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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時,林驚蟄竟然有些分不清哪一個是現實。
招待所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些微的光亮拼命從頂部鑽進來打在天花板上。隔音不太好的房間能聽到外頭有人走動和汽車行駛的聲音,空調小聲嗡鳴。
他的頭有些脹痛,但這隱隱的痛意並沒能牽動他的心神。
林驚蟄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與自己緊緊纏繞著的另一道體溫上。他像是一個舒展的嬰兒,躺在一個散發著熱意的懷抱裡,枕著對方的手臂,腿被對方的雙腿夾住,雙手乖順地貼在對方的胸口。
那沉入了他的夢境的氣息就縈繞在鼻尖,些微的酒氣之後,像是某一種特殊的木頭,幹淨清爽,莫名的熟悉。
林驚蟄的手指動了動,對方的睡袍已經被解開了,露出了寬闊的胸膛。上面很幹淨,皮膚緊致、沒什麼毛發,帶著些許隆起的肌肉,但不是很誇張。
這是個男人。
林驚蟄有些頭痛地回憶昨晚的狀況,但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記憶截止在夜總會裡喝到某一杯酒的前後。他喝了多少,這裡是哪裡,誰送他來的,統統沒了印象。
難不成最後點了個男人麼?但昨晚明明是一屋子姑娘啊。
以及回來之後都幹了什麼,他不會趁著酒勁把對方那啥了吧。
總之不論是何種情況都得解決一下,至少不能再保持這個姿勢了,雖然這種躺法確實很安心很舒適就對了。
對方結實的一隻手臂環住了他的後背,林驚蟄收回攀著對方胸口的手,試著掙脫了一下,這一具身軀微微一動,從頭頂傳來了一聲沙啞卻熟悉的聲音,於林驚蟄而言不啻於五雷轟頂。
肖馳的聲音裡還有睡意:“幾點了?”
他一邊問,一邊搭在林驚蟄身側的手臂慢慢滑了下去,順著身體的弧線一路摸到了腿,然後大手拖住,朝自己的方向緊了緊。
林驚蟄被迫與他再度貼近,仿佛沉入了一道柔韌的高溫中。這是個很奇怪的比喻,但完全符合他眼下的知覺。他想要改善一下現在的處境,大腿微微用力,想要掙脫,卻又立刻停下了。
他努力忽視腿面上戳著的東西,咳嗽了一聲,徹底清醒:“不知道,不過應該不早了。”
他的回答讓屋子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蘇醒的肖馳好像也回過了神,保持著這個姿勢,兩人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
至少也松開自己吧!大腿上的那隻手都快把自己燙傷了!
林驚蟄難得地感覺到了幾分尷尬,果然喝酒誤事,當事雙方都喝醉酒則誤大事。他之前做的最出格的猜測也絕沒有跟自己睡一張床的人是肖馳的選項,他覺得肖馳大概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心態,畢竟兩個人的關系直到昨天才緩解了一些。
他聽到頭頂的肖馳問:“你醒了?”
不知道該說什麼,林驚蟄隻有幹巴巴地回答:“嗯。”
床抖動了一下,招待所看起來不太結實的床搖晃起來會發出嘎吱聲,被褥隨同窸窣作響,他感覺到這具環抱著自己的身體終於動了,但肖馳並沒有拿開抓著林驚蟄大腿的手。
他隻是緊貼著林驚蟄,然後用枕在林驚蟄脖子下方的手臂支起了身體,從雙方側臥換為了伏在林驚蟄身上,然後微微下滑。
林驚蟄終於看清了他的臉,一時有些失語。
光源不太充足的房間中仿佛還有未曾消退的夜色,肖馳的面孔和他距離很近,一點點下滑,從堅毅的下巴到薄薄的嘴唇,再到高挺的鼻尖,直至那雙帶著點紅血絲還蘊有睡意的狹長的眼。
確切也不能說狹長,因為並不狹,隻是長而已。肖馳的眼窩很分明,這讓他的眉骨看起來格外的漂亮。他的雙眼對上了林驚蟄的,雙方鼻尖抵著鼻尖。對方沒有用摩斯固定的蓬松的微卷的頭發因為距離太近,打在了他的臉上,林驚蟄鬼使神差地朝著那張沒有完全合攏的弧線漂亮的嘴唇看了一眼。
然後他收回視線,和肖馳對視,看進了那雙不能被睡意遮擋住鋒利的瞳孔中。
林驚蟄與他對視著,手因為這樣的姿勢輕輕地抵在了那片光裸的胸膛上。聲音不自覺放輕了,像是沒有經過聲帶直接吐露出的氣息,他問:“怎麼了?”
熱氣噴灑在隻有幾釐米距離的嘴唇上,肖馳喘著氣,他張了張嘴,吐出的卻隻有呼吸。他捏著林驚蟄因為過瘦顯得纖細卻明顯鍛煉過因此十分有力的大腿,掌心相對著細膩的肌膚,控制不住輕輕捏了捏,然後滑動。
心髒怦怦跳動,好像也聽到了對方的,肖馳支在床上的那隻手臂手掌撫上了林驚蟄那一頭短短的頭發,視線朝下看了一眼,目光又落回林驚蟄長長的睫毛和一雙閃動的大眼睛上,如此緩慢地重復著。
鼻尖對著鼻尖,和林驚蟄說話時相似的氣音,他輕聲解釋,又不像是在解釋地說:“……你昨天喝醉了,我回來時,你睡在我的房間。”
林驚蟄覺得自己好像在出汗,大腿上那隻炙熱的手掌有些不老實,但他卻沒有立刻撥開對方。像是成年人一時衝動會頭腦空白玩的一些小遊戲,他盯著肖馳遊移的眼睛,撐在對方胸口雙手手指微微曲起。他用食指皮膚敏銳的觸覺感受了一下那片胸膛緊致的皮膚,林驚蟄舔了舔嘴唇,略微伸長了脖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嗯?”
胸口撩撥著瘙痒,肖馳的目光從那張嘴唇探出來卻又迅速收回的舌尖上掃過,他壓低了一些身體,鼻尖追了上去,和伸長了脖頸逃開的對方輕輕碰在一起,磨蹭。手掌穿入了林驚蟄短短的發絲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搓,肖馳看著那雙漸漸染上了水汽的眼:“……太晚了,我沒有叫醒你……你昨晚一直在哭。”
林驚蟄因為他沉下的身體感覺到了重量,他渾身都軟了。
肖馳問:“你為什麼哭?”
“我沒有。”他鬼使神差地伸長手臂,摟住了對方的脖頸。
肖馳借著這股力量,身體朝下滑了一些,落在林驚蟄臉上的頭發也從面頰撩到了稍微下面一些。兩人都像是有些疲憊了,雖然剛睡醒,林驚蟄卻不受控制地閉上了眼睛。肖馳的頭埋了下來,落在他臉側面的枕頭上,然後偏過頭,埋進了林驚蟄的頸窩裡,用他高高的鼻尖在那塊皮膚上滑動,然後朝上,湊到了林驚蟄的耳邊。
他小聲說:“你有。”
林驚蟄劇烈地喘了一口氣,他摟緊了肖馳的脖子,頭腦一片空白,腿向上曲起。
肖馳的嘴唇終於碰到了他的皮膚,在他耳朵和臉頰的交接處停留了片刻:“為什麼哭?”
“我不知道……”
而後便是一連串無比自然的細碎的吻。
肖馳像是突然開始發動的機器,夾裹著澎湃的力量湮沒了他。早晨薄弱的意志讓兩具年輕的血氣方剛的身體迅速火熱了起來,肖馳的嘴唇從耳邊到脖頸,再到臉頰,林驚蟄咬著他在動作時落到自己口中的幾縷頭發,轉頭去尋找一個真正的吻。像是下意識尋求溫暖的動物,理智被迅速拋到了腦後。肖馳貼著林驚蟄的腿磨蹭了幾下,手掌終於離開了那隻大腿,朝上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