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導主任看著他一個半大孩子,情緒卻如此冷靜,心疼又惋惜,因此並不在意他對李玉蓉措辭還算禮貌的反擊,拍拍他肩膀:“去吧。”
林驚蟄領著氣得眼睛都紅了的高勝回到教室時,內裡鴉雀無聲。
他與這幫平常為了成績多少都有些小心思的同學沒什麼來往,大多數連名字和印象都不曾留下,因此心中並沒有什麼情緒,很迅速地收拾完書本。
高勝個頭高大許多,提完了自己的書,還過來替他拎了一疊,胡玉這時也雙眼發紅地進來,把林驚蟄還提在手裡的另一疊書硬是抱走了。
林驚蟄雙手解放,無牽無掛,走到門口,回頭朝後掃了一眼。
一班烏壓壓幾十雙眼睛齊刷刷落在身上。
他沒什麼情緒地笑了笑,抬手扣了下門,算是告別:“再見了。”
直到李玉蓉收拾好情緒站上講臺,仍有人沉浸在那個笑容裡回不過神來。李玉蓉被剛才林驚蟄的指責氣得頭昏腦漲,腳還在發軟,見大家心不在焉,怒不可遏地捶向桌子——
“上課了!都看什麼呢!”她吼罵完,又故作輕松道,“好了,走了幾個吊車尾,接下來的復習進度我們要加快很多,大家千萬不要掉以輕心。老師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們好。”
眾人看著講臺上那個剛才在門外還張揚跋扈的高大女人,回想到瀟灑離開的林驚蟄和自己幾乎看不懂的英語試卷,都頗有兔死狐悲的悽涼。
雖無人敢為林驚蟄抱不平,卻也並沒有誰心裡尊敬她。
第三章
在一中這個綜合實績並不怎麼樣的學校,位列五班的差生們是什麼畫風可想而知。
90年的郦雲市,經濟剛剛復蘇,人文底蘊不夠,市政能力也有限,順理成章滋生了許多隱藏在陰暗角落的第二世界人類。隻看當初江家人敢那樣有恃無恐地去轉移江家外公已經公正過的遺產,就足可以看出郦雲市這時社會治安有多麼堪憂。
那些穿行在城市燈紅酒綠處每日笙歌燕舞前呼後擁的“大佬”們,在形同虛設的約束下過得無比風光。林驚蟄見過這座大廈倒塌時塵土飛揚慘不忍睹的屍骸,卻不能否認它風華正茂時曾多麼叫人傾倒。
五班這群孩子多半已經放棄了高考,前頭幾個班級都在安靜上課,這麼會兒功夫,樓層末端,位置臨近廁所的五班同學幾乎全圍在了走廊拐角看熱鬧。林驚蟄跟在高勝和胡玉身後剛出現,就得到了如同凱旋烈士一般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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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叛逆又自來熟的年輕人爭相撲上前來拍打他胳膊和肩膀,七嘴八舌地誇獎——
“哥們,你太牛了!”
“我他媽早八百年就想這樣罵李玉蓉內裝逼犯了!”
“就是,教的那啥JB英語,單詞跟音標都對不上,還tm說自己是倫敦腔……”
一班的學生多少有點優越感,以往和其他班級的學生從不往來。胡玉怕林驚蟄從全是優等生的一班轉到這群不太講規矩的同學當中心理落差太大,趕忙想要驅趕。隻是出乎預料,林驚蟄並未如同她想象中那樣排斥或者厭惡成績差的同學,面對大批調侃,他毫不怯陣,甚至還歪著嘴露出個不屑的神情來,抬起胳膊帥氣地錘了為首那男生肩膀一拳——
“都快畢業了,我怕她個屁。”
那男生怔楞了兩秒,笑容立刻真摯許多,抬手推開幾個方才有意無意擋住去路的跟班兒,順手將胳膊搭在了林驚蟄的肩膀上,這下語氣是真的親熱起來了:“哥們兒,林驚蟄是吧,我叫鄧麥,以後就是好哥們了。”
他個頭高,皮膚黝黑,卻因為五官立體的緣故,看上去反倒有種另類的帥氣。林驚蟄哪能不認得他?鄧麥未來在五班這群學生裡算是混得最好的一個,這人從上學起就會來事兒,後來沒再讀書,也跟高勝他們似的出去瞎混。隻是他沒跟“大佬”,反倒開起了酒吧,做到最後郦雲市臨近的幾個城市的酒吧幾乎都在他名下。林驚蟄對他印象不錯,因為這人重情,後頭時常去探望胡玉。高勝判決下來時林驚蟄趕回來送行,鄧麥提前了一步,還也跟他似的,隱瞞了胡玉去世的消息,叫高勝不至於走得那麼痛徹心扉。
這一點,林驚蟄很感激。
有時他想到自己上輩子的沒心沒肺,總會由衷感到懊悔。那時的他難以接受自己被轉到五班的現實,對周圍的一切都保持著抵觸的姿態,他拒絕和這群印象中“不走正道”的同學們來往,也從未想過胡玉的心裡會為此有多麼難過。人總是在失去之後,才會意識到自己錯過了多麼寶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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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年級到了這個時候,課業就幾乎都是在復習從前學過的東西。林驚蟄坐在臺燈下,將一本數學書從頭翻到尾,極為迅速地閱讀著。
他的手邊已經摞起了厚厚的一疊書,各門科目應有盡有。
這一年高考到底考了什麼,過去二十多年,他真的記不清了。但依稀中還有些範圍的印象,無非就是些對一中學生來說,非常難,非常非常難的題。
上了一整天的課,林驚蟄完全沒有感覺自己被觸碰到那個“依稀的點”,指望老師復習估計是不可能了,他決定自力更生。
回家給停靈的外公上過香後,他就直奔新華書店,在復習區域一本本挑選,將自己的評價中最困難的那些全都買了下來。
一進高勝家門他就開始苦讀。
任誰在放下了十幾年後重新撿起學習,都會發現曾經深刻的知識統統被還給了老師。除了經常要使用的英文水平還在外,林驚蟄需要非常賣力,才能恢復對其他功課了然於心的掌控。
高勝連當天的作業都無能為力,蹲在一旁瑟瑟發抖:“咱能歇會兒嗎?喊你來我家是為了吃飯啊!”
林驚蟄停下筆,皺著眉頭回首看了眼他,筆帽敲了敲桌子,沉聲道:“你過來,我給你講講這道題。”
高勝遙望他掌下壓著的那本書上完全不在自己世界觀內的公式,驚恐交加,隻是拒絕的勇氣卻如何都生不出來,他下意識順從了。
“你看這個三菱錐,DE垂直平分SC……”
林驚蟄講題很慢,教導的同時自己也在復習,過了變聲期後,他的聲音變得比以往清朗,此時壓低了一些,聽得進門的胡玉都有些怔然。
高勝對題一知半解,又有一半的注意力落在林驚蟄的臉上。燈光下的少年人側臉瘦削而立體,眼睫濃密纖長,他眉頭微皺著,表情非常冷淡,卻也非常好看。
高勝有一點懵,林驚蟄身上散發著一種讓他感覺陌生的氣質。
那是一種不屬於郦雲市的氣質,從今天一早去接人時,高勝就感覺到了,林驚蟄這一天對除了他和母親之外的人,都表現出了不同程度的冷淡。
以往的林驚蟄,雖然對人也很疏離,但和現在的狀態絕對大不一樣。高勝了解自己的朋友,深知林驚蟄其實是一個外表要強內裡反倒自卑羞怯的少年,而今天,對方身上那種以前被努力隱藏仍不時露出馬腳的畏縮徹底地不見了。
“都歇會兒。”胡玉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見林驚蟄並不因為一模的失利氣餒,欣慰地端著兩個湯碗進來。她將晚飯放在兩個孩子面前時順便看了眼林驚蟄正在為高勝講解的書,有點疑惑:“這個資料,好像不是學校建議範疇裡的吧?用來復習高考會不會難度太高了?”
林驚蟄看著放在自己面前的碗,小臉盆一般大的面積裡盛了山一樣的飯菜,甚至橫放了一大塊蹄髈。
而高勝那一碗裡,隻有一小塊帶骨的蹄尖。
這年頭普通市民生活質量不高,胡玉又沒有正規教師編制,因此沒有分到學校的房,日常福利也會相對差一些。高勝的父親在外地打工,母子倆就蝸居在學校附近一處租來的民居裡,十分狹小,肉價於胡玉的教師工資相比較,算是很貴了。
林驚蟄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一中教師雖然編制有限,可胡玉已經任教多年,按理說怎麼也該輪到了。隻是去年年初,一中新交給教育局的編制名額裡偏偏沒有這個老教師的名字,高二時才接替離任英語老師入職的李玉蓉反倒位列其中。
當前形勢比人強,林驚蟄心知賺錢刻不容緩,心中籌謀後才緩回不順的氣。面對胡玉,他臉色柔和得多,一面將大塊的蹄髈夾成兩半一面解釋:“學校的復習卷和建議的教材題目難度都太低了,我覺得不太樂觀。”
他正想將半塊肉分給高勝,筷子還沒出去,碗就一沉。高勝相當自然地夾給他半塊蹄尖,隨即開始就著剩下的菜狼吞虎咽。
林驚蟄愣了下,也給高勝遞肉,高勝卻把碗面一捂,側過身去:“吃吧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胡玉也對林驚蟄自己找教材這事兒有點莫名:“學校的復習卷和推薦書都是老師們深思熟慮過的,你隻要把那些看完,知識鞏固就不會出問題了。”
她撿起書仔細地看了兩頁,眉頭也微微蹙起:“這些都是題綱外的內容,不會被考到的。”
她從鄉村長大,在臨市師範畢業,一輩子也不曾去過更遠的地方,理所當然地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林驚蟄已經過了什麼事情都據理力爭給人分析的年紀,他更看中目的,索性框她:“我外公之前跟我說,省城群南一中的學生都用這套教材復習。”
群南一中!那是什麼地方!
胡玉的眼睛立刻瞪大了。如果說郦雲一中對郦雲市來說是位列第一的學府,那群南一中,就是群南省下轄最聲名顯赫的高中。群南一中每年的重本率,比郦雲一中簡直高出了五片大西洋。
這個名字讓深知升學不易的胡玉一直以來都深刻敬畏著,她小心地捧著那本書:“你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