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們一進來,裴慢慢就看到了。
隻是稱呼問題讓他難以開口。
現在是叫不出叔叔阿姨,也叫不出爸爸媽媽的尷尬期。
但也不能連稱呼都省去,直接開口問“你怎麼了”吧?
隻能在沉默中糾結,祈禱另外有人發現詢問。
沈厲川淡定地說道:“哦,在外面喝了幾杯酒,不小心把杯子摔了,撿的時候就被玻璃割開了。”
聽上去好像沒什麼問題,但細想一下就哪裡都很不對的樣子。
用什麼樣的姿勢撿玻璃,才能傷在手指中段而不是指尖,還這麼嚴重,需要去醫院包扎的程度。
但其他人能猜到真正原因,肯定是在裴家起了什麼衝突導致的。
知道沈厲川的傷勢不嚴重就好了。
忻藝道:“不嚴重就好,以後可要小心點……有時玻璃是很危險,不注意就吃虧了。”
凌玥也說了陸泓景兩句:“一起去喝的酒,你也不照看點,要你何用?”
各自暗中有話。
沈厲川笑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我多大的人了,哪裡還需要他照看。”
陸泓景很不客氣:“就是啊,關鍵我也來不及看著啊,等我發現他已經受傷了。”
幾人打啞謎似的,來回這麼幾句,就搞清了當時大概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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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祈跟沈霧深聽懂了。
隻有裴慢慢沒懂,真以為是被玻璃割開了。
有大人這麼幫著打掩護,兩個哥哥也沒任何質疑,沈霧深還一同表示了下關心——裴慢慢就更不會起疑心了。
沈厲川在另一邊坐下:“今晚聊了聊,感覺能順便看看這邊的房子,我們是時候在這裡買一套了。”
陸泓景接道:“那這麼說,我們也該在首都買一套了,以後去看慢慢能方便些。”
這是一個無法躲避,遲早要面對的話題。
大人很自然地就順著聊了下去。
聊到現在的房價走勢,哪裡的地段合適,又該去哪些地方看看。
但因為這個話題,裴慢慢突然意識到,像動畫片那樣幸福大團圓的結局根本不會在現實來到。
他們兩家人不可能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之下。
沈厲川跟忻藝肯定是要回首都的。
他們的家在那裡,沈霧深也已經在那邊上班,他們不可能為了自己,真就舉家搬遷到A市來了。
至於陸泓景跟凌玥,就更不可能搬去陌生的首都了。
相認重逢的喜悅之後,現實問題接踵而至,他要在兩家之間做選擇的時候似乎已經到了。
好不容易找回錯過十年的親生父母,裴慢慢很自然地會跟想跟親生父母一起生活,彌補這些年的遺憾。
這是很自然的本能天性。
何況裴慢慢很明確知道他們有多愛自己,而他們又是自己從小熟悉喜歡的“叔叔阿姨”,如果要放棄他們,繼續生活在陸家,裴慢慢做不出這樣的選擇。
可從實際情感出發,他肯定還是跟陸家更親近。
畢竟這是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在他心裡,這裡就是他認定的家了。
因為小時候的經歷,裴慢慢在這方面是有點點偏執心理的。
不管在外面能住多好的地方,又見識過多好的房子,隻有回到這裡,他才像是回了家,才能最安心。
而且從小就戀家。
不說從情感上會有多舍不得陸泓景跟凌玥了,單是離開這個房子就不行了。
他不喜歡有關“家”的部分突然發生改變,他不習慣這樣的改變,更不想被改變。
可大人今晚的話題讓他意識到。
他必須二選一的時刻,很快就會來到。
……
晚上,裴慢慢毫無意外地失眠了。
他睡不著。
怎麼都睡不著。
即便軀體已經陷入疲憊,可大腦神經還在高強度轉動,怎麼都停不下來。
晚餐明明吃了很多,可這會兒就是覺得胃部空虛,渾身空虛,空得他非常難受,必須立刻吃點東西,用食物將自己填滿才行。
已經回到陸家,裴慢慢就不需要壓制食欲了,熬到凌晨兩點都沒睡著後,就從床上起來,跑去廚房找東西吃了。
但這種時刻絲毫沒有享受美食的感覺,隻是單純將食物當成一種工具,用來填滿身體的空虛。
裴慢慢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麼,反正就是很急,連拿到餐桌上的時間都不想浪費,直接開著冰箱門,坐在冰箱面前的地上就吃了起來。
披薩,奶油蛋糕,整塊的芝士奶酪,2L裝的大盒牛奶。
又從邊上的櫃子裡翻出了十多個面包,將包裝袋一個個撕開,機械性地往嘴裡塞著。
肚子很快就撐了。
但感覺還是很空虛,渾身哪裡都是空的。
為什麼呢。
他都吃了這麼多食物下去,為什麼還是想吃,為什麼感覺填不滿,為什麼這麼難受。
難道是因為面包不好吃嗎?
望著一地狼藉,裴慢慢發現自己變得好陌生。
他明明那麼討厭浪費糧食的行為,他以為自己永遠都會做個愛惜糧食的人。
可此時此刻,地上散著好多被他啃到一半就吐掉的面包,還有打翻的奶油蛋糕,漏下來的披薩配料。
負罪感爬滿他的心頭。
可他沒有因此停下自己的動作,繼續在冰箱裡翻找著食物。
胃已經填滿了,看到任何食物都沒有想裝進去的欲望。
可身體仍然是空虛的,很需要食物作為慰藉工具進入。
最後裴慢慢莫名拿起一顆洋蔥,不洗不剝,直接就張嘴狠咬一口。
“咳咳咳,咳咳——”
下場就是被辣的立刻開始咳嗽。
而且生洋蔥的口感跟味道都很奇怪,裴慢慢根本咽不下去,隻能全部吐出來。
他咳了很久,咳得面紅耳赤,生理性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終於有所緩解後,蹲在地上,心頭滿是自責跟罪惡。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失敗的人。
他竟然會變成這樣,連自己都覺得好陌生。
但這股自我厭棄感沒能維持太久。
這麼蹲了兩三分鍾後,廚房的燈突然被打開,一片刺眼的光明籠下,陸泓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慢慢,你怎麼了?在這裡做什麼?”
毫不誇張地說,陸泓景的聲音就像一巴掌把裴慢慢拍回了現實。
望著自己滿地的“成果”,他覺得自己簡直罪惡滔天,羞於承認,都不敢從地上站起來。
“我,我……”
陸泓景看著滿地食物殘骸跟大開的冰箱門,也不敢相信這一切是裴慢慢做的。
“肚子餓了?”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解釋。
“……”
裴慢慢壓根不敢抬頭,順著陸泓景的提問往下,含含糊糊地就應道:“……唔,嗯。”
但看裴慢慢這樣的反應,再多想想反應一會兒,陸泓景有些迷惑困頓的大腦就清楚了。
這哪裡是餓了。
這分明是暴食前奏啊。
跟人人偶爾會有一次的暴飲暴食不同,像這樣的暴食算是一種進食障礙了。
陸泓景不陌生是因為凌玥曾經也有過這樣的傾向。
作為明星,體重管理是日常,克制食欲是常態。為了保持體型,食物就像敵人,需要時刻小心防備。
但食欲是生物為了生存最自然的欲望,無故壓制食欲說穿了就是件反人性的事。
壓制過狠了,時間過久了,身體就會受不了,精神就會崩潰,然後就會變成裴慢慢現在這樣——看見什麼都往嘴裡塞。
雖然裴慢慢今晚肯定不是節食引起的,但問題本質相同,都感受不到任何進食的快樂,隻是將食物當成一種用來填補精神空虛的工具。
不過凌玥是大人,對此也有豐富的經驗,一旦出現這樣的傾向,很快就能意識到,並想辦法積極自救。
裴慢慢顯然還沒意識到自己是哪裡出現了問題,被陸泓景撞破的這一刻,他隻覺得自己是做錯了什麼,不敢抬頭,不敢承認。
陸泓景大步上前,將裴慢慢從地上拉了起來:“好了,不吃了,你先起來。”
裴慢慢卻不肯起來。
也不是故意要跟陸泓景對抗什麼,就是很難面對自己現在的狀態,更難用這樣的狀態面對別人。
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陸泓景見拉扯無效,裴慢慢鐵了心要蹲在地上當朵小蘑菇,怎麼都不肯好好站穩,隻好用雙手將裴慢慢整個人都抱起來,抱進懷裡。
還是用抱小孩一般的姿勢,將他整個人穩穩託住,讓小家伙的腦袋靠在自己肩上。
陸泓景帶他離開了廚房,走到客廳。
沒有開燈,就借著落地窗透進來的月光,在客廳慢慢走了一圈又一圈。
等感到懷裡的小家伙冷靜放松些後,陸泓景才開口:“……吃這麼多難不難受,胃裡是不是脹得不舒服了?”
“……”
沒有質問他凌晨為什麼這樣,沒有責怪他為什麼糟蹋糧食,而是先關心他是不是哪裡難受了。
裴慢慢覺得沉悶心頭一晚上的壓抑情緒終於找到了喘息的出口。
鼻腔微微發酸,眼眶開始變得模糊。
陸泓景穩穩抱著他,時不時還能騰出一隻手揉揉他腦袋:“是爸爸忽略了你的心情……這兩天慢慢委屈了是不是?”
“心裡有委屈就說,食物不能幫你解決問題,也發泄不好情緒,隻會惡性循環,讓你的身體受傷。”
本以為找到親生父母是件好事。
可從裴慢慢的反應來看,明顯不是如此。
但陸泓景也猜不透他在為了什麼難受。
小少年的敏感心思如夜空高懸的月亮,一會兒亮堂堂,一會兒躲在雲後,晦明晦暗,難以捉摸。
陸泓景輕笑著:“雖然爸爸常常叫你小豬寶,但你也不能真把自己吃成小豬了啊。"
裴慢慢趴在陸泓景肩膀上,默默抽著鼻子,好一會兒後才開口:“……我會跟著他們走的,對嗎?”
他們自然就是沈厲川跟忻藝了。
陸泓景一頓。
雖然很清楚這個問題無法逃避,總有要面對的時刻,可聽著裴慢慢親口問出來,心頭還是會有股刺痛的發顫。
他隻能故作輕松地回答:“他們是你的親生父母,又找了你這麼久,接你回去也是理所當然的。”
裴慢慢的聲音突然就重了。
帶著哭腔,帶著委屈,帶著罕見的發怒。
“……所以你們,就不打算挽留我一下,也不爭取我一下,就這麼把我讓出去了嗎?”
是很小孩心性的發言。
語氣讓人聽著心疼,卻又是真的可愛。
裴慢慢在其他方面算是成熟的了。
年紀小小時就開始拍戲,一起工作的都是大人。
那是不能用哭鬧解決問題的地方,不管情緒如何,都要按照計劃完成工作。
還要學會跟不同年紀,不同性格的人合作相處。
但一回歸家庭,瞬間打回寶寶形態。
或許是小時候的陰影太深,留下了難以磨平的痕跡,在外面多成熟,在家裡就會多幼稚。
很需要被家長關心關注,很需要被哄,但一般也很少主動表現出來。
能像現在這樣說出口,小家伙背地裡應該已經忍很久了。
陸泓景揉著他:“我們當然不想把你讓出去啊,怎麼可能舍得把你讓出去,恨不得把你藏起來,讓他們這輩子都找不到。”
“……”
偶爾胡鬧任性一下,但哄也是真的好哄。
陸泓景才說這麼幾句,裴慢慢心裡立刻就舒服多了。
“你知道爸爸有多舍不得你嗎,一想到以後回家見不到我的小豬寶,爸爸的心都要碎了。”
雖然但是,陸泓景心碎了。
裴慢慢卻開心了。
這些話才是他想聽的。
“但是爸爸沒臉這麼要求啊……”
裴慢慢一驚:“……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