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桃花簪
鳳清韻一言不發地收回神識,趁著月色踏出寢殿,指尖一抹熒綠閃過,再抬眸時,一枝完整的翠綠的新芽已經靜靜地躺在了他的手心處。
天上的月亮移動了微乎其微的距離,而逍遙谷的月色和仙宮並沒什麼差別。
對於鳳清韻的來意,木庭婉似乎早有預料,故而並不驚訝。
可當她接過鳳清韻手心的那抹新枝時,眉眼間還是怔了一下:“這是……你此甲子生出的新枝?”
鳳清韻輕輕點了點頭:“有勞木前輩了。”
木庭婉年少時受劍尊點化,如今劍尊飛升而去,看著昔日恩人的小弟子如此,一時間有些於心不忍:“這……清韻,你雖為寒陽道侶,但同為渡劫,你何必為他做到如此地步——”
鳳清韻卻斂了衣袖搖了搖頭,一副不願多言的模樣:“因果總是要還清的。”
——如此才能真正兩不相欠。
木庭婉見狀敏銳地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一時間有些欲言又止,可聯想到鳳清韻自小長於慕寒陽之手,據說從一粒種子開始便是他那師兄日日澆灌,殷切照料的。
如今兩人走到如此地步……其中或許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事。
想到這裡,木庭婉終於嘆了口氣,咽下了多餘的話,揮袂間掐決縮地成尺,再抬眼時,二人已經來到了仙宮。
慕寒陽親自到天門外迎了木庭婉進殿為那紅衣少年看診,期間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欠逢給別人,他那副緊張而專注的樣子倒是往日會診時少見的,連木庭婉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好在逍遙聖手的名號果然名不虛傳,一炷香的時間,那紅衣少年身上的狐毒便已經徹底拔除了。
然而眾人沒想到的是,一開始便沉睡不醒的那個齊姓修士才是最棘手的。
“此人我救不了。”木庭婉僅探了一下便收回靈力道,“那狐妖並未傷他,如今是他自己不願意醒來,若他執意於此,旁人也愛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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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會如此……”慕寒陽蹙眉道,“狐夢之術不是最好解的低級術法嗎?”
“狐夢之術能讓人或妖看到內心深處最渴求的事物。”木庭婉解釋道,“普通狐妖妖力不足,往往隻是白白送人一夢,以求保命逃生,可狐主的狐夢之術並非如此的。”
“他們這種頂級大妖能做到以假亂真,化夢為真……甚至能讓人在夢裡見到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的人。”
慕寒陽聞言驀然一愣,連子卿見狀不解道:“夢中之事本就是虛妄,齊兄專精念力,怎會至今沉迷於假象無法蘇醒?”
“不。”慕寒陽隻覺得木庭婉的聲音像是在耳邊炸開一樣,“一切都是真的,所以他才不願蘇醒。”
真便是真,假便是假,天底下哪有真正化虛為實的法術,眾人聞言皆是不信。
可木庭婉說完此話後明顯不欲多言,隻是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慕寒陽:“然鏡中花終歸是鏡中花,縱然看得見也無法觸碰,有時候真實未必不是虛妄。”
慕寒陽垂眸看著榻上沉入夢境的友人,並不言語。
木庭婉見他心不在此,嘆了口氣後轉身離開。
眾修士見齊姓修士尚未蘇醒木庭婉便要離開了,一時間心下都有些急躁。
但同為渡劫,木庭婉不是慕寒陽,更不是鳳清韻,那些人剛想追上去,她隻是淡淡地掃了一眼,巨大的威壓便讓所有人一下子僵在了原地,當即動彈不得。
連子卿心跳驟停,回過神後驚魂未定地看向慕寒陽,卻見那人完全沒空注意這點小事,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榻上沉睡的友人。
此刻名揚天下,一生光明磊落的寒陽劍尊,腦海中卻平生第一次浮現了名為自私的念頭:
如果當時入夢的是我,眼下是否就能見到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了?
——那個他朝思暮想,卻並非他道侶,也與他毫無幹系的夢中人。
……
對於殿內發生的一切,鳳清韻並不在意,他入仙門以來,除非悟道,少有看日升月落的時候,今日卻不知為何在冥冥之中有了些許感應,於是獨自一人來到天階頂峰,抬眸望向緩緩東升的旭日。
不過他自己也未料到,這一望竟然入了定,再抬眼時已經過去了七天之久。
這對於普通修士來說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便是金丹期修士入一次定少說也需要幾個月的時間。
而到了渡劫期,閉關上百年都是有的。
照這麼算,鳳清韻這七八天的入定甚至不能稱之為入定,說是走神更為合適一些。
然而他在天階之巔入定的短短幾天內,仙宮卻徹底亂成一鍋粥,正殿內累積的玉簡和請帖幾乎和人一樣高了。
仙宮弟子叫苦不迭,第一次求到了慕寒陽面前。
然而慕寒陽本人數百年未處理過仙宮事務,自然無從接手也不可能接手,再加上他先前同鳳清韻剛剛爭吵過,眼下說不出心下有愧還是其他緣由,他連見都不願意見對方一面,更不用說登天階請鳳清韻下來了。
至於白若琳,鳳清韻入定期間,仙宮俗務全部壓在她身上,她卻是整個仙宮唯一一個不願上山去請鳳清韻的。
“累?”她冷冷地掃了那個長老一眼,“本座難道不比你們累嗎?沒了師兄,仙宮上下難不成都成了廢物?那以本座看,你們也不用當什麼長老了,下山耍猴去吧!”
她向來在仙宮內橫行霸道慣了,聽她如此指桑罵槐,便是真正“下山耍猴”的慕寒陽來了也隻是摸摸鼻子,那長老自然隻能低著頭裝孫子。
然而裝歸裝,問題還是要解決的。
最後是慕寒陽的大弟子柳無,被那些弟子和長老們念得沒法了,才終於勉勉強強地上了山。
他是鳳清韻親手帶大的,甚至築基之前的術法和劍意都是鳳清韻教的,按理來說不該有什麼勉強的地方。
然而當他站在山巔,時隔不知道多少日再次看到那人的背影時,一時間卻生了說不盡的躊躇。
“師……”柳無張了張嘴原本想喊師娘,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師叔……”
兩人不知何時起,竟已生疏到了這般田地。
鳳清韻頭也不回道:“何事?”
“仙宮上下都等著您操持呢。”柳無說完生怕鳳清韻不為所動,便又加了一句,“白師叔一人難以服眾……”
鳳清韻輕描淡寫道:“不是還有你師尊嗎?”
柳無連忙道:“齊前輩尚未蘇醒,師尊打算帶他下山求醫治之法,如今……”
鳳清韻終於側眸看向他:“如今如何?”
提起自己師尊,柳楓終於不像先前那麼僵硬了:“如今師尊他們已經在天門前……等弟子回去復命了。”
聽到這裡,鳳清韻總算聽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是不得已被仙宮其他弟子推上來的,如若不是鳳清韻耽誤,此刻他已經和慕寒陽下山了。
這算是一種無聲但又直白的埋怨,話能說到這種地步,也在某種程度上彰顯了些許親昵,按理來說對鳳清韻這種容易心軟的人來說該十分有效。
但此刻的鳳清韻聞言卻沒由來地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柳無的時候。
那時他帶著白若琳出仙宮去凡人聚集的地方遊玩,卻好巧不巧在路邊看到了行乞的柳無。
那時的柳無和小叫花也沒有什麼兩樣,他攔著鳳清韻不住的磕頭,隻求一點錢財安葬他死於瘟疫的妹妹。
鳳清韻給完錢後看他實在可憐,便一手抱著白若琳,一手牽著柳無將他帶回了仙宮。
柳無在仙宮內被鳳清韻足足養到十歲,體內那些因為飢餓和疾病而萎靡的筋脈才得以全部溫養好。
而後仙宮終於正式準許他入門。
然而入門拜師的那一天,柳無既沒有選養了他三年的鳳清韻,也沒有選幾乎和他青梅竹馬,修為卻遠在他之上的白若琳,而是選了僅有一面之緣的慕寒陽。
慕寒陽欣然接了他的敬師茶,但在他入門之後到築基之前的這些日子裡,他卻基本上沒再見過慕寒陽。
那些日子中,柳無所有的法術和修為都是在鳳清韻指點下學成的。
他曾經舉著劍眼神發亮道:“我將來也要成為和師娘一樣的劍修!”
鳳清韻當時隻是但笑不語。
然而柳無成功築基的那一天,仙宮外卻發生了一件大事——麟霜劍尊鳳清韻被魔尊一劍敗於天門前,而後寰宇皆驚,魔道大興。
而自那日起,鳳清韻整整兩個月沒有再見過他這個親手帶大的師侄。
待鳳清韻再見到柳無時,對方已然修為盡散,把從他這裡學到的所有東西全部還給了天地。
白若琳見狀大怒,又怕耽誤鳳清韻養傷,便冷著臉將柳無拎到演武場,劈頭蓋臉一頓教訓。
然而挨了頓毒打的柳無卻硬是梗著脖子振振有詞道:“我不要學師娘的劍……從今往後,我要學師尊的劍!”
他不知道的是,哪怕鳳清韻受了傷正在修養,卻還是擔憂被白若琳教訓的他,特意留了神識關注演武場上兩人的一舉一動。
然而最終聽到的那些話卻聲聲入耳,宛如刀割。
回憶在山巔散去,鳳清韻收回落在柳無身上的目光,語氣平靜道:“你去吧,莫要讓師兄等太久。”
柳無聞言心下卻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手足無措伴隨著說不出的涼意滲上心頭,冥冥之中他似乎察覺到有什麼一直長伴身邊卻被他忽視的東西要溜走了。
但他最終卻和他師尊一樣,因為逃避而匆匆埋葬了那股心悸,隨即逃也似的離開了山巔。
見柳無從山巔下來,仙宮上下無不翹首以盼。
頃刻之後,鳳清韻果然回到了殿內。
眾弟子見狀不約而同地在心底松了口氣——果然,鳳宮主和慕宮主是不一樣的,他怎麼可能放著仙宮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