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慕寒陽尚且可以一試,如今看來,他不知何時已經被劃到了準則之外。
意識到這點後,慕寒陽呼吸一滯,而鳳清韻一副懶得多言的樣子好似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使得他喉結微動,忍無可忍道:“……清韻,你我相識六百餘載,從你還是顆種子時,我親手把你種下,到現在你卻覺得我不信你——”
慕寒陽好似真的被傷到了一樣,他震驚於鳳清韻的言語,完全不覺得自己這麼多年來哪裡有做的不對的地方,一時間都有些口不擇言。
“可我倒是覺得近三百年間,我越發看不透你了!我的師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開始囿於這種所謂的人情世故,拘泥於這些俗務……”慕寒陽語氣艱澀道,“你實力百年未進,雖為渡劫,卻被這些凡人才會惦念的事耽誤至此,簡直就是明珠暗投,你就從來沒想過——”
刺耳的詞句在耳邊炸開,鳳清韻聞言驀然閉了閉眼。
俗務,師尊留下的仙宮,對他的師兄來說隻是俗務。
仙宮那些敬仰慕寒陽的弟子,對他來說,也隻是俗物。
他的師兄在山下快意恩仇,為天下人當英雄的時候,似乎從未想過,那些真正該由他庇佑的人到底如何。
見鳳清韻閉眸消極以對,慕寒陽心頭卻驀然升起了一股說不出的焦躁,期間還混雜著難言的慌亂。
鳳清韻這幅樣子不像是小時候犯了錯乖乖低頭任由他訓斥的模樣,反倒是哀莫大於心死,無所謂也無所顧及的模樣。
這完全不像是他記憶中那個,對他百依百順,亦步亦趨的師弟。
為此慕寒陽幾乎是在潛意識中慌不擇路地,想要給他溫順善良的師弟找一個借口,於是口不擇言道:“我早就說過,都是因為當日魔尊引誘於你,所以你才——”
鳳清韻驀然睜眼:“師兄!”
慕寒陽好似被掐了脖子一樣驟然安靜了下去。
“在下技不如人,和旁人無關,謹遵師兄教誨,日後定勤加修煉。”鳳清韻轉身,一副恹恹的語氣道,“木老夫人我會親自去請的,師兄請回吧。”
他一提到魔尊,便連架也不想吵了,轉移話題的模樣也充滿了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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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態度,倒和先前那副空靈又非人的妖族模樣判若兩樣。
可這抹若有若無的如人一般的鮮活氣息卻和養大他的人毫無關系,何其諷刺。
慕寒陽隻身站在陰影中,聽到此話後面色卻比先前所有時刻都要危險。
過了半晌,他語氣放緩道:“清韻,你本為妖族……先前師兄失言,妖族中亦不乏拜入我仙宮門下求學者,其所思所想與人族無意,可魔道是不一樣的。”
他壓了脾氣循循善誘,言語間卻絲毫不掩蓋他對魔尊不知從何而來的敵意。
那不像是正道魁首對魔道至尊的敵意,反倒像是狼王對覬覦自己伴侶的競爭者而衍生出的敵意:“魔道之間盡是些狼心狗肺之徒,尤其是魔——”
“我與龍隱道不同不相為謀。”鳳清韻此話不知道說了多少次,他甚至都已經說膩了,以至於遷怒於魔尊,連對方本名都喚上了,“他一劍敗我於天門前,事後還對我極盡嘲諷,此事天下人盡知,不知到底是哪裡讓師兄誤會了,我竟會被他蠱惑。”
“什麼嘲諷,那分明是早有所圖!”然而慕寒陽聽到他直呼魔尊本名,反應卻比方才還要大,“你果真是被他蒙蔽,當年大典,他——”
鳳清韻眉心一跳,不解抬眸:“大典什麼?”
慕寒陽卻好似陡然想起了什麼一般,驀然一頓,一下子止住了話頭。
寢殿內再次陷入了沉默。
恰在此刻,一道傳音從寢殿外傳入,剛好打破了眼下這股微妙的寂靜:“……寒陽哥哥,我突然好難受,似乎是那妖狐之術——”
聽聲音似乎是那紅衣少年,慕寒陽臉色微變,沉默了片刻話鋒轉得生硬:“……沒什麼,從今往後,你離他遠點便是了。”
“我和魔尊絕無可能。”鳳清韻不鹹不淡地諷刺道,“倒是師兄,還是快去照顧友人吧,小心夜長夢多,去晚了被責怪。”
他鮮少有這麼情緒外露的樣子,一直以來都是不吃醋不鬧人的溫順模樣,眼下這種鮮活的姿態卻不像是拈酸吃醋,反而更像是……維持不下去表面風平浪靜後的破罐破摔。
慕寒陽原本轉身便打算離開,聞言腳步一頓,心下微微一緊,似乎想就紅衣少年的事解釋什麼:“我和子卿不是你想的那樣……”
“師兄誤會了,我當然知道你和那位公子隻是金蘭之交,畢竟師兄早有心上人。”鳳清韻語氣平靜地拋出了一顆驚雷,“所以此次下山,師兄找到那位想找之人了嗎?”
此話一出,屋內霎時安靜了下去。
一時間連掉根針似乎都能聽到。
那是兩人之間,或者說,慕寒陽本人不可觸碰的逆鱗,天下人皆知——寒陽劍尊心悅一女子,曾立誓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找到她。
可奇怪的事,寒陽劍尊為人剛正有禮,唯獨在此女子之事上偏執敏感。
除卻他以此女之事詢問旁人外,慕寒陽不許任何人主動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心上人,更不允許對方詢問二人之間的過往,否則就要動怒甚至動手。
如此態度,不像是單純的傾慕與思戀,反倒更像是……因為某些事痛失所愛,追悔莫及之後對此事的諱莫如深。
然而從他開始找尋那女子至今,三百年過去,他卻連那女子的畫像都未能找到。
至於之後的事,天下人便都知道了。
寒陽劍尊唯一的師弟自小便仰慕於他,可能妖族天生便擅長在情之一字上執拗,師弟之心百年如一,未曾變過。
寒陽劍尊於心不忍讓師弟一片痴心落空,縱然他並非龍陽,最終還是和師弟舉辦了道侶大典。
而婚後的事更是人盡皆知——兩人相敬如賓,道侶之名幾乎是名存實亡。
可天下人皆知慕寒陽仗義正直的品格,無數人捫心自問,倘若自己身在他那種處境,既非斷袖,想當然也做不到犧牲自己來成全師弟。
如此想來,哪怕慕寒陽婚後給不了師弟真正想要的回應,可犧牲自己成全師弟的行為也已經算得上是有情有義了。
鳳清韻既然已經通過寒陽劍尊的心軟和垂念得到了上萬人想要的道侶之名,他還能有什麼不滿的呢?
事已至此再多言,便是鳳清韻不知足了。
鳳清韻這麼多年來似乎也深諳此道,所以除了大婚當日外,從未在慕寒陽面前提起過他心頭這位心上人。
如此粉飾太平又知情識趣的模樣,幾乎讓人以為他是真的忘了此事。
直到今日,那層粉飾太平的紗猝不及防地被鳳清韻扯了開來。
他那句帶著微妙諷刺的質問來得毫無徵兆,甚至還有些突兀,言語之間破罐破摔的厭棄感幾乎要溢出來了。
慕寒陽聞言一噎,突然對眼前這個不再溫潤柔順的鳳清韻產生了一絲說不出的陌生和慌張感。
以至於他從心底升起了一股逃避的念頭,沉默了半晌隻憋出一句:“……此事和你無關,不要多問。”
言罷他驀然轉身,逃也似的急匆匆離開了。
寢殿外的月色萬年如一日。
鳳清韻抬眸看向天際,心下竟然毫無波瀾。
結為道侶多年,慕寒陽做到了對他敬重有加,在天下人眼中更是潔身自好到沒有任何值得指摘的地方。
更何況道侶身份本就是他鳳清韻求來的,就算有什麼值得指摘的地方,他也理所應當該忍著。
隻不過鳳清韻忍到最後卻發現,從始至終都是他的一廂情願,原來強扭的瓜非但不甜,也解不了渴,那是摻了砒霜的鸩酒,飲下便是穿腸毒,夜夜錐心。
然而單單是水中月也就罷了,每當鳳清韻萬念俱灰時,慕寒陽卻總會給與他萬分之一的希冀與妄想,譬如……每次提及魔尊之事。
鳳清韻想到這裡微微蹙眉,天下人俱知他和魔尊龍隱交惡,雖然礙於仙宮實際掌門人的身份所限,鳳清韻無可避免的要與魔道打交道,是為數不多對魔修沒那麼抵觸的正道大能。
但他和魔尊之間水火不容天下皆知,慕寒陽為何總是這幅古怪的樣子……
那副護食的樣子,無論有什麼誤會,好像鳳清韻當真是他道侶一樣,何其諷刺。
而且他口中所言,大典那日……指的難道是仙宮的天門大典?
因為個人龃龉,鳳清韻每次天門大典時都會特意在賓客請帖中劃去魔尊的名字,而幾百年間,魔尊對天門大典似乎也確實興致缺缺,沒有執意找上門來暴打誰一頓看樂子的意圖。
所以這和魔尊又有什麼關系?
亦或者……所謂的大典不是天門大典?
渡劫期修士都有一種通病,那就是當走神或入定時,會無意識把神識探向周圍,以防不測。
鳳清韻實在沒想出個所以然,神識卻已經無意識地鋪滿了整座仙宮。
除了天門大典外,還能稱得上大典的便是……
鳳清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未沒意識到他的神識到底探到哪裡,一道聲音便傳到了他的耳朵裡。
“寒陽哥哥夜深而來……”那聲音和剛剛的傳音如出一轍,隻是沒那麼虛弱了,“不用同鳳宮主說一聲嗎?你我之間……咳咳……是不是需要避嫌一二……”
鳳清韻聞言驀然回神。
以渡劫期的修為,慕寒陽隻要想,此刻應該已經察覺到他的神識了。
而就在這種明知道他能聽見的情況下,慕寒陽卻好似信任極了他不會探聽,亦或者……完全不在乎他能不能聽到。
他那個剛剛才為了魔尊之事,三令五申地教訓過他的師兄,此刻卻理所當然道:“我和清韻無道侶之實,對他不過是兄長之情罷了,又何須與你避嫌。”
“可我感覺寒陽兄對鳳宮主其實是……”那少年斟酌著詞句道,“愛而不自知。”
“……你這推測來得毫無根據。”慕寒陽不知為何沉默了半晌,但隨之再張口時,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我並無龍陽之好,心中又早有摯愛,怎麼會對一男子動情。”
那少年下意識道:“可是……”
“沒有可是。”慕寒陽的聲音突然前所未有地沉了下來,“過往沒有,如今沒有,未來也更不可能有。”
“我對清韻之情,從來都無關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