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快的雨組成一組曼妙的午夜樂曲,究竟是屠夫閘刀落下前以樂寫哀的葬禮進行曲,還是勝利曙光前的號角,在許小真撐著傘,從暗處緩緩走來時,一切才有了分曉。
“120013,晚上好。”他笑了笑,眉眼彎彎。
120013們緊繃的眉眼有了一絲的震驚。
為首的男人瘦削,佝偻,幹枯,薄薄一片的唇慘白,長臉,鼻梁上架著酒瓶底厚的黑框圓鏡,眼睛穿過鏡片,變成可笑的花生粒大小。
他抿著嘴巴,渾身繃成隻瀕死的蝦,自知掙扎無用,伸出手握向許小真遞來的手,自我介紹:“楊果,久仰大名,許監察官。”
一行人捧著東西,一步三回頭回了老樓辦公室,隻有楊果跟隨許小真上了車,兩個人面對面。
楊果警惕盯著許小真,許小真則是給他倒了杯熱茶。
“停止和景駐的交往,否則你會重蹈覆轍。”楊果鄭重地警告他。
剩下的話還未來得及張口,許小真已經擺了擺手,換了話題:“能說說你們是什麼時候存在,這些年還做過什麼嗎?我對這些比較感興趣,見你們一面真不容易,下次再有機會問到,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楊果神色鬱鬱,花生大小的眼睛面對許小真時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正如他們一開始的理想而言,許小真是個好人,該是他們的親友,伙伴,但他與虎謀皮不擇手段的行徑,又與他們的處事背道而馳,無法與之共處。
楊果思索了一番,終於道:“我們這類人,從平等逐漸開始消失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
或許第一個我們不叫啟明,也不是120013,但理想信念和行為始終都是一樣的,為了人類平等事業而奮鬥。”
第128章
在六十年前分化之初, 分化者身體上的優勢展現之前,劣勢就已經展露無遺。
alpha有易感期,omega有發情期, 極其不穩定的信息素令他們的身體飽受煎熬, 生活痛苦異常, 而針對信息素的藥物還處於研發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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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化原因更是眾說紛紜, 還有神學者稱他們為神罰者。
因此在當時的社會, 不少未分化者對分化者避之不及,甚至流行著一種排擠鄙夷的風氣,就連企業招聘很多情況下也選擇避開分化者。
政府為了維護分化者的利益和人權, 在政策上對他們提供優待, 由政府主動承擔昂貴的信息素藥物, 以幫助他們更好的融入社會, 消除偏見,減輕負擔。
但逐漸的,分化者身體和頭腦的優勢顯露, 又因為得到了政策的扶持, 一批人很快擁有了極大的話語權。
社會形式在近二十年發生飛速逆轉,alpha和omega佔據上位, 為了自身的利益,不斷排擠beta, 將beta邊緣化。
此時再想收回一切對於分化者的優待政策, 已然來不及。
當矛盾和衝突出現的時候,人類的良心就會接受拷問,自然有人挺身而出, 尋找出路。
啟明歷經十八年,已經是這個組織的第七代, 他們中有醫生,有黑客,有收銀員,也有教師……
“以政府的標準來看,我們是邪惡組織,是使社會動蕩,人心不安的禍源之一,”楊果攤手“現在要怎麼樣?把我們抓起來,去邀功?那恭喜你,要再一次成為這個國家的英雄了,真風光啊,許監察。”
楊果語氣平平,好像不管發生什麼,都能坦然面對,或者說在他選擇走這條路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在某一日赴死的準備。
許小真指甲在桌板上無節奏地輕微敲動,想起很多年前,天空飄落的傳單,被糖果墜著落到他的手裡。
那是據說為某“邪惡組織”給孩子投下的糖衣炮彈。
“帝國有不止你們一個組織,為什麼你們看起來似乎從未進行過聯絡合作?”
“因為無法互相相信,第一代啟明有六十三個人,到我們這兒,隻剩下六人,這是輕信他人的代價。”說到此處,楊果語氣才產生幅度輕微的顫動,隻是並不易察覺。
他的表情和眼神依舊木訥,如果許小真此刻探聽他的心跳,恐怕也難以覺察到任何加速。
配合著他那張平平無奇的臉,厚重的眼鏡片,碩大熱血漫主人公頭像印在衛衣上,雜亂偏長的頭發,一切寡淡如水,好像背上挎包就要去參加漫展的死宅。
任誰都難以想象他是啟明第七代的首領,掌握著一個“邪惡組織”。
“無法信任他人,為什麼願意屢次提醒我?我們從未見過,甚至關於我的評價毀譽參半,就帝國上下的傳言來講,我應該是個為了向上攀爬不擇手段的人,隻是因為魏如觀?”
楊果不要熱茶,而是喝了半杯汽水:“你不必試探我,就是因為魏先生,沒有別人,他是啟明的第一任首領,以你現在的級別,要取到關於他的檔案不是難事……”
許小真很誠實地搖頭:“他的檔案已經遺失,甚至出生檔案,學籍也被抹掉了,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們,再也不會有人記得他的存在。”
楊果臉色猛然一變,直勾勾看著許小真,大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怎麼會?你在套我的話?”
他更想追問許小真關於魏先生的下落,魏先生怎麼樣了,以及他為什麼會知道啟明的舊址,還有電動車門已經緩緩打開,許小真遞給他傘,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我的心裡已經有答案了,今晚麻煩你了,楊果先生。”
楊果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剩下的汽水,一抹嘴:“你到底什麼意思?”
“一直想解決心中的一個困惑而已,我知道,你們可能看不上我這種不擇手段,與那些alpha狼狽為奸的人。
我承認,我做過壞事也做過好事,不夠純粹,和你們這種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有一定差距,所以我現在依舊要做一些壞事,譬如依舊不聽從你們的勸告。
不過早晚有一天,你們的疑惑也會解開。
我不喜歡在暗處和本該是同盟的人勾心鬥角,無論如何,我們是殊途同歸的,所以請放下成見和懷疑,至少我們在此刻應該互相信任,說句難聽的,你們現在的力量,還不足以我費這麼大的力氣隻為了戲弄或是除掉你們。”
如果沒有魏如觀,沒有接連的試探,沒有啟明已經衰弱到如此地步,許小真大概也無法完全相信楊果。
他大腦裡一直存在的一連串線索被串聯了起來,宛若一盞鎢絲燈,乍亮在暗室,指引他未來的方向。
他是現在的魏如觀,魏如觀是過去的他。
第三帝國有千千萬萬個魏如觀,也有千萬個許小真。
假使有一天許小真也落到和魏如觀一樣的地步,在不遠的未來,在他身後,依舊有千千萬萬個許小真重新站起來,自由精神星火不息,雋永不滅。
楊果咽了咽口水,誠然,如許小真所說,以他的身份,現在已經完全不需要費這麼大的力氣取得他們的信任再鏟除掉他們。
但他還是說:“我拒絕。”
許小真點頭,抬了抬手:“那請便。”
楊果在下車前,從衛衣口袋掏出一把印著卡通頭像的鑰匙,向他吹了個口哨。
許小真這才確定楊果剛才在試探他,果然是個十分謹慎的人。
他把鑰匙翻來覆去看了看,放進口袋。
許小真在副監察的位置上待了三年,三年來他在景駐的扶持和默許下,幾乎把整個中上層官員得罪了遍的同時,提拔了不少beta官員,中下區的經濟和教育也得到了質的變化。
每一個中下區的學子,都知道的一個名字就是許小真,榜樣也是許小真,十三年,從十八等公民成為帝國副監察官,這放在以前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事。
父母們都殷切叮囑過自己的孩子,要努力學習,環境並非無法改變,看看許監察,他就是榜樣!是beta的希望之火!
現在的環境也沒有過去那樣的艱難,但凡是想繼續讀書的孩子,都能申請到足以覆蓋學費和生活費的補助金。
許小真時常遊走在各類下區學校,捐款,演講,或是視察的時候,看到朝氣蓬勃的學生,覺得自己並未對不起任何人,唯獨關於他的女兒,許留,他滿懷愧疚。
許留已經長成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和她生父一樣,是個S級的alpha,隻可惜除了許小真在下區任職的那幾年,他們其實並沒有好好相處生活過。
有時候許小真看到她的變化,既陌生又熟悉,她小時候幾乎和自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大後除了眼睛,其餘之處卻不怎麼相似,說不出來像誰,細看還有幾分氣質像陳奕松。
任誰一眼看過去,都難以把她和許小真聯系在一起。
許小真沒有失落,反倒因此松了口氣。
太像他反倒是個大麻煩。
許留這些年幾乎在整個下區歷練了個遍,第一次是揚子塔孤兒院,算是非常簡易的副本,有陳奕松的人環繞在周圍保駕護航,除了挨點餓,洗了點兒衣服,沒遭什麼罪。
後面漸漸難度增大,有一次她被攪合進一起綁架案,差點丟了小命。
顧延野嚇得好幾晚都沒能合眼,給許小真打了幾十個電話,像年糕一樣嘰嘰歪歪黏黏糊糊,話裡話外無非是說孩子太吃苦了,孩子太憐可了,想求他法外開恩,但又不敢直說。
許小真讓他自己問許留,要不要降低點難度或是取消這種歷練。
顧延野不敢吭聲,但凡女兒理他,他還至於軟磨硬泡許小真?
許小真冷笑,挖苦他:“你愛替別人做決定的毛病還沒改。”
顧延野讓他一句話憋的沒了脾氣,隻好改問他過年回哪兒。
許小真前兩年就連大年三十那天晚上都在監察署大樓辦公,今年計劃和沈冽借著祭祖回十八區一趟,陳奕松和許留也在,總不能落下顧延野,順帶將他揣上了。
他擔心孩子擔心得肉跳心驚,再不給他看一眼,可能要急瘋了。
爸爸能回家過年,許留很開心,舅舅來家裡過年,許留一般般開心,那個很討厭的顧叔叔來家裡過年,許留就有點兒煩了。
即便顧延野經常對她發去問候和祝福,並且出現的時候總為她帶去很多貴重的禮物,但許留既不缺用心或者貴重的禮物,也不缺朋友家人的關心。
她也不覺得自己有這樣討人喜歡的本事,要對方不計代價令她開心,總有圖謀不軌的味道。
可爸爸說顧叔叔沒有家人,一個人過年冷冷清清的,許留一想,覺得心髒痛痛的,因此對這位討厭的顧叔叔態度好多了。
顧延野這次的到來和往常一樣,為許留帶了很多投其所好的禮物,關心詢問她有沒有在外面吃苦受傷,最後摸摸她的頭。
許留禮貌地打了招呼,鑽去廚房,陪她媽媽準備菜。
她跟隻小黃鸝鳥似的圍著陳奕松轉來轉去,嘰嘰喳喳,陳奕松有時候覺得挺神奇的,剛到他手裡時那麼一丁點兒,還沒個貓崽子大,轉眼就長到這麼招人煩的年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