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面的B超單借著月光隱隱約約能反射出許小真帶淚的臉。
乖寶寶,好寶寶,爸爸這麼不可靠,你還活著。
他輕輕摸摸肚子,也不知道這麼大的孩子能不能聽懂人說話,小聲和他說著話:“起個名字吧,好不好?別人都說隻要起個名字,就好養活了,叫什麼好?你想叫什麼?”
起了名字就有羈絆,對世間有了留戀。
孩子按照正常來說應該隨周延姓周,但他死了,孩子上戶口恐怕困難,還是隨自己姓許好了,所以叫什麼許什麼好?
許小真想了很久,他一定不要孩子像他一樣,有個隨隨便便的名字,許小真討厭自己的名字很久了,許小真,小真,簡直和叫大壯沒什麼區別,隻比旺財好一點兒。
“叫許留好不好?留下的留?”
許小真細細品味了一番,覺得這個名字真不錯,無論是男是女用起來都很合適。
孩子既然沒有反對意見,那麼這件事就敲定下來了。
他希望無論什麼情況,這個孩子都能頑強的留存下來。
自然孩子也沒機會發表什麼意見。
可是要如何讓這個孩子留下來?
無論是公立醫院還是黑診所,許小真所有能試的法子都試過了,他甚至想過去政府,像在醫院一樣謊報他是個失去alpha的可憐omega,還懷著孩子,讓他們幫幫自己。
但很顯然是個餿主意,他根本瞞不過任何人,他們把腺體看得比一個即將出世的孩子更重要。
“早些年有個omega要死要活非得和一個beta在一起,自己把腺體挖了,還沒死,你試試?”
這段話像魔音一樣反反復復出現在許小真耳邊,試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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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現在也沒有什麼辦法了,所有的路都是死路一條,試試呢?
失敗了無非一起死而已,他本意就是想死的,因此死這個代價,在他這裡都算不上代價。
隻是這些天處處碰壁的磋磨,讓他原本衰敗求死的心浮出一團越燒越烈的火焰,他迫切地想知道陳奕松死沒死,他對陳奕松的恨越發濃烈,他想報復。
……
高考過去一個星期,那些對他充滿好奇的同學逐漸散去,大家都有自己的生存問題要發愁,總不會天天有空在他家附近晃悠。
許小真從市中心回來後,先回家收拾了房子,髒衣物洗幹淨晾好,牆壁都擦得反光。然後把電話卡找出來插了回去,一堆未接電話和短信轟炸而來。
許小真挨個刪過去,發現有幾通四區和學校教務發來的。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等挖完腺體再回復,萬一他死了正好不用回了。
真是個幽默的好笑話。
許小真在網上查了很多資料,自己做手術該怎麼做,要這個儀器那個儀器,每一件都要大幾萬,就連一把小小的手術刀,也要大幾千,甚至他連購買的途徑都沒有。
留給他的隻能是一條野蠻的路徑。
他反反復復看人體脖頸解剖圖,對著自己的脖子一遍又一遍摸索,在紙上畫了一遍又一遍,連做夢都是血管和肌肉走向。
這是周延走的第一個月,許小真夢見他了。
他站在學校門前的夕陽裡,不耐煩地看著表,發絲漆黑濃密,五官深邃,和記憶中一樣。
許小真呆呆走過去,被他一把扯住手腕:“怎麼這麼慢!讓我等你這麼久?走啊!”
許小真想起有孩子,嗫嚅著說:“慢點,慢點,有寶寶。”
周延皺起眉頭:“什麼寶寶?”
許小真張張嘴,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就醒了,他睜開眼睛,抹了把臉,發現上面全是冰涼的眼淚。
原來周延已經死了一個月了,這段時間,既像一天,又像一輩子。
他回來看自己,可許小真還沒來得及告訴他,他們的孩子叫許留。
今天清晨的陽光很刺眼,是個好天氣。
許小真洗了個澡,對著鏡子,把頭發梳成三七分的利落樣子,使勁兒碾碾唇瓣,讓它顯得有些血色。
再把開水裝進玻璃瓶裡,燙平要穿的衣服,就像他以前教周延的一樣。從箱子裡拿出還剩一半的過期酒精,擺在床頭。
做完這一系列鄭重的儀式,許小真緩緩出門。
他上身是一件白色T恤,下身一條黑色鉛筆褲,一個鳏夫的標準穿著。
許留已經有五個月大了,但因為他的營養不良,肚子隻微微隆起了一個小包,隔著單薄的T恤都不明顯,有時候風吹來,才有點痕跡。
他揚起笑臉,嘴唇櫻紅,臉白得像紙,幾乎脫離人類的範疇,路過的行人不敢和他靠近,生怕沾上一點幹系。
或許孩子也預料到馬上會發生什麼,不安焦躁,在許小真肚子裡亂動,讓他腹部隱隱有些抽痛,他安撫地摸摸,才令孩子安靜。
許小真走近玻璃锃明的便利店,上面倒影出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影子。
他倒退了幾步,怎麼還是這麼醜?
然後低下揚起的頭,走進去。
“歡迎光臨!好久不見。”店員妹妹笑容滿面,“需要什麼?”
許小真動了動唇,話到嘴邊竟然顯得有些艱澀,問她:“刀片,能買一個嗎?”
“啊!隻有十個裝一盒的呢,不可以拆開單賣哦,兩塊一盒。”
許小真低著頭,梳好長長的慄色頭發掉落下來,遮住他發紅的眼眶,他眼神躲閃幾下。
一塊、兩塊……
他掏出皺皺巴巴的兩塊錢,拼命捋了捋,枯瘦的手顫抖著遞過去,音不成調:“請,請給我拿一盒吧。”
已經做好一切準備了,可到關鍵時刻,他發現自己還是緊張。
店員收下錢,把刀片交給他。
他想體面地買刀,體面地回家,他發現他做不到,哆哆嗦嗦把刀揣進口袋裡,想跑出去又不敢,怕肚子裡的孩子受不了。
便利店門前支了個小攤,賣打折的水果,爛熟的葡萄散發著發酵後的香甜。
孩子動了一下,許小真臉色一白,停住腳步,葡萄的香味往他嗓子眼兒裡鑽,鑽的人都要醉了,他的口水瘋狂分泌著。
他抬步要走,孩子又動了一下,許小真不自覺把目光落在葡萄上。
“買三顆吧。”他搜刮了全身,終於擠出來點鋼镚,帶著三顆葡萄和、一盒刀片走出便利店。
三顆葡萄放在他最喜歡的兔子碗裡,擱在床頭,一眼就能看見。
過期的酒精終於發揮了用場,用它澆過嶄新的刀片,許小真麻木仰躺在床上。
還沒動手,視線已經開始模糊,他隻能看到那個兔子碗裡的三顆葡萄。
左手落在肚子上,孩子又動了一下。
他想,一會兒一定很疼,許留忍一下,一會兒我們吃葡萄,爸爸會把你養大的。
一個廉價的許諾,一份微弱的寄託。
像對小孩兒說考了一百分就給你一顆糖一樣。
新的刀片果然很鋒利,微微往腺體下一壓,鮮血就爭先恐後冒出來。
“哈——!!”許小真像一條案板上被開膛的魚一樣扭曲。
腺體是人體最敏感的位置,相應的疼痛也會增強數十倍。
他把T恤的下擺拉起,咬在嘴裡,滿頭虛汗,閉上眼睛,一寸一寸剜下去。
痛——!!!
他被扔在地上,像個破麻袋一樣被人拳打腳踢,周延冷冷看著,他心裡默念,周延,你可千萬不要管我。
真的好痛——!!!
周延的胸口被刺穿,高大的身影頹然倒塌,失去生機。
鮮活的魚被剖膛扔進雨裡,淅淅瀝瀝,滿地都是血水。
痛……
真的好痛……
……痛啊……
……
腺體剝離身體的時候,房間裡葡萄信息素的味道爆炸出前所未有的濃度,像是用盡全力作出的最後一場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