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賠笑道,「誰不知道,年大人與您,同氣連枝。」
盛爺嗤笑一聲,「怕是你已找過年翁,人家把你攆出來,才把主意打到這兒來。」
那人吞吞吐吐道,「下官愚鈍,大難當前,亂了陣腳,若是聖上問起,下官怕口風不緊,連累大人……甚至簡夫人……」
「你在威脅我?」簡行知輕笑一聲,「聽說方夫人運氣也不錯,前不久剛懷了……你猜,她們兩個,誰更倒楣?」
撲通一聲,那人哀哀求饒道:「尚書大人,禍不及妻兒,求您給我指條明路吧,當時是年大人逼迫下官做的,如今,他棄之不顧,是要我一家老小的命啊……」
簡行知不緊不慢道,「你也知道禍不及妻兒,你做便是做了,動我簡行知的夫人,才是該死。我隻給你一條路,坦白從寬,拉年翁下馬。興許,你妻兒的命,能得以保全。」
我從來不知,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簡行知是這麼護著我的。
長久的沉默後,那人像被滾燙的黑炭燙爛了喉嚨似的,發出一絲悲鳴,「謝……尚書大人。」
隨後,一陣踉蹌的腳步聲,門突然被人打開,一個枯瘦的中年男子容色憔悴,丟了魂似的走出來,與我打了個照面。
他魂不守舍地望著我的臉,苦澀地向我躬了躬身子:「簡夫人好福氣……」
我看向門裏。
簡行知坐在桌案前,一臉冷色。
盛爺懶洋洋站起身來,掛著冷漠的笑意,「你倆的事,小爺我可不摻和。借過——」
他避開我,逮著方大人的肩頭往外走。
院子裏安靜下來,我跨進門,關門,將小梅擋在了外頭。
屋中燻香升騰,前幾日我送來的綠蘿還擺在案頭,蔥翠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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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行知在綠蘿葉子後面,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異常冷靜。
我聲音輕得不能再輕,「簡行知,你想幹什麼?」
「公事。」
「什麼公事,要鬧得喊打喊殺的地步?」
簡行知閉了閉眼,冷色漸漸消退,可見剛才真的是被氣狠了。
「嬌兒,別動氣,小心孩子。」
我捂著額頭,扶住桌子,有氣無力道:「我不是生氣,心口有點慌。」
簡行知繞過桌子,接住我,「這些事你別管。」
我深吸一口氣,拽著他的前襟,「收尾了,對不對?年翁要完蛋了,對不對?」
他握住我的手,用力揉搓著,「別害怕,你看,手都是涼的。我沒有和他們勾結,我清清白白,別擔心。」
自從上次得知他為聖上做事,我便覺得,他們在布一場大局。
局中牽連甚多,稍有不慎,便會跌進去,化作齏粉。
我額頭上出了不少冷汗,有些虛弱,「會牽連到你嗎?」
「嬌兒,你聽我說,會,而且下場可能並不如我一開始預想的好。任務出了岔子,我被人抓住了把柄,但是我有後手,你相信我,我能活下來。」
我一聽,眼淚都下來了,擦了擦,「我能做點什麼,你盡管說。」
簡行知第一次紅了眼眶,「去秦家,關起門來,什麼都不要聽,也不要問。」
他一遍遍在我耳邊重復,「嬌兒,關心則亂,我不會讓消息傳到你的耳朵裏,你隻需要好好的,生下孩子,撫養成人……」
我哭著道:「你怎麼越說越像遺言……不提以後行嗎?」
「好,不提以後……」他一邊給我順氣一邊說,「我一早就跟嶽父說好了,要秦家從這場爭鬥裏抽身,咱們兩家,至少要留一個。我簡行知孤身一人,不足為慮,隻要秦家在,你就能衣食無憂。」
「簡行知!到最後,你還是沒想過自己能活著出來對不對?」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什麼叫你一個人,百年之後,我的墓上是簡秦氏,我的兒子女兒都姓簡,你怎麼叫孤身一人?」
簡行知聲音沙啞,「嬌兒,你聽我說,也許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回不來,我得保證你好好地活著。我贏面很大的,咱們兩個不是生離死別,僅僅是分開一小會兒,你一個人睡幾個晚上,一個人吃幾頓飯,很快我就會去秦府接你。」
我撲在他懷裏,哭成一個淚人,他抱著我,從天明坐到天黑,最後,輕聲道:「嬌兒,該走了。」
我吸了吸鼻子,捂著臉,「我現在就走,咱們早點分開,就能早點見到。」
簡行知挑起我的下巴,狠狠廝磨,直到很久之後,他才放開我,紅著眼,「去吧。」
13離開時,行李裝了三大車,簡行知幾乎把我生孩子要用的所有東西都裝進了箱子。
臨走時,我沒敢看他,生怕一看,就不舍得走了。
秦家一如往日平靜。
甚至,過於平靜。
阮舒桐來訪時,我正蔫嗒嗒地縮在床邊的小榻上。
她在我旁邊坐下,遲疑了一會兒,開口道,「你和簡行知到底怎麼回事?孩子都懷上了,鬧什麼?」
對外,我和簡行知都宣稱,兩人鬧了矛盾。
甚至,回到秦家,我才發現在他為我準備的零食底下,工工整整壓著一封寫好的休書。為的是,真到了誅九族的當口,拿休書保命。
我眼淚撲簌簌掉下來,「他不要我了……」
「成成成!打住!」阮舒桐用帕子摁在我的眼睛上,「我就是隨口一問,你別走心。」
我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阮舒桐,你活到這麼大還沒被人打死,真是個奇跡。」
她不以為意,拍拍胸脯,「放心吧,就算沒人養你,我還可以偷我相公的錢養你啊……」
我淚眼婆娑,問道:「你什麼時候有相公了?」
「快了……好事將近。」阮舒桐做賊似的盯著我,眨眨眼,「我今天來,是想讓你教我寫詩。」
我知道,她哪裡是來學詩,分明怕我鬱鬱在家,想不開一了百了。
「你酸詩都有一本了,還要寫嗎?」
她苦惱地抓抓頭發,「不是,寫給男人的,總要正式一點……」
不拘小節的阮舒桐突然紅了臉,「嬌嬌兒,你也知道,詩詞歌賦我一向拿不出手,這會隻求你讓我臨時抱一抱佛腳。」
我搓了搓鼻子,情緒穩定了不少,問道:「你看上誰了?」
「與你無關……」她敷衍地擺擺手,「你看我寫得行不行?」
我眼見她從懷裏掏出的三封書信,牙齒酸起來。
拆開依次看過,竟然短暫忘記了難過。
「阮舒桐,你抄詩的時候,能不能押韻一點?什麼叫隻願君心似我心,為伊消得人憔悴?」
我捏了捏紙,「還有這篇,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話是抄對了,可通篇錯字,有礙觀瞻……」
最後拆開那封以後,我乾脆嗚咽一聲,捂著額頭:「你不能不要再提你的矛盾了!也不準寫情郎入帳這樣的粗鄙之語!」
阮舒桐第一次被我罵了,沒有還口,她焦急地撓撓頭,「不然……不然你替我寫?」
幫人作弊這種事,有一就有二,尤其阮舒桐告訴我,她那邊頗見成效後,我便怎麼都硬不下心腸拒絕。
等到深秋我肚子大起來,行動多有不便,簡行知到底沒來接我,要不是阮舒桐日日來陪我,早就崩潰了。
阮舒桐的情書已經寫了一百八十封,一封回信都沒看到。
近來,府中下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帶著憐憫。
某一日,我腰痛腿軟,咬著牙想去廊下走一走,聽見了兩個小丫頭的對話。
「聽說姑爺被下獄了……」
「府裏都瞞著小姐呢,可不敢叫她知道。」
我渾身血液都凝固了,僵在原地。
「什麼罪啊?怎麼判的?」
「貪汙唄,定了秋後問斬。」
「這馬上就秋後了,天越來越冷,快了吧……還得瞞好久呢。」
「都瞞了一個多月了,不在乎這幾天。」
我什麼都聽不見了,隻知道,一個月前,我剛回府不久,簡行知被下了獄。
「小姐!」小梅倒騰著小短腿跑來,「你怎麼在這裏,快回去吧。」
她的聲音驚動了拐角的兩個小丫頭,她們看見我,頓時灰白了臉,哆嗦著跪在地上,不住磕頭求饒。
晚上的時候,我開始腹痛,一開始以為是餓的,用了點粥,仍不緩解,疼得滿頭是汗。
府裏請了大夫來,爹娘也來了,一個個圍在我床邊,看大夫診脈。
大夫說我憂思過度,胎像不穩,叫我好生歇息,萬不可傷心動怒。
我捂著肚子,怔怔地握著娘親的手,一個勁兒重復一句話:「簡行知下獄了,我怎麼不知道呢?」
回答我的,隻有滿室無邊沉默。
很久之後,爹爹說:「簡行知一向與老年私交甚密,聖上要拿老年開刀,他受牽累實屬正常。可有一點為父十分奇怪,簡家沒被抄,證據不足,不像連坐,倒像是——封口。嬌兒,再往上,咱們都不敢想了。」
往上,便是聖上。
唯獨聖上,要他死,他不得不死。
簡行知說他有後手,說下場比預想的要慘一點。
他也許早就料到了這一日。
別慌,先穩住。
我焦躁地啃著指甲,好一會兒,突然下床更衣,穿上繡鞋,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開口問道,「簡行知的卷宗,現在何處?」
「已移交大理寺,審理此案之人,乃大理寺卿,趙淮安。一併督察此案的,還有當朝宰輔陳鈺。」
陳鈺我並不瞭解,可趙淮安此人,威名赫赫,兩袖清風,最是剛正不阿,有他在,倒也不是毫無轉圜的餘地!
我不顧家人阻攔,連夜趕去了大理寺。
沉重的鼓聲穿破黑夜,我提著鼓槌,立在瑟瑟冷風裏,對著高聳的朱門揚聲道:「罪臣簡行知之妻秦氏,有冤要申!」
14深夜中,大理寺正堂內,圍了一圈火把,我被帶進來的時候,堂中還燈火通明的,趙淮安趙大人和陳鈺陳大人都在。
兩人氣色都不怎麼好,可見一連熬了幾宿。
趙淮安端坐堂中,一臉嚴肅道:「秦氏,你有何冤屈要申?」
陳鈺端著一盞熱茶,垂著頭,神色明暗不定。
我因有身孕,免了跪禮,站在堂中,「大人,簡行知他,所犯何罪?」
趙淮安翻過卷宗,「結黨營私,貪墨軍餉。」
心中一沉,果然,沒逃過。
「可有詳細賬冊?」
趙淮安冷著臉,「有,隻是,賬冊上並無異常。」
「既無異常,為何定了他秋後問斬?」
陳鈺說話了,「簡夫人,你想問的,我和趙大人,早已復盤過許多回。很可惜,欲加之罪,非我二人能左右。」
一句話,便定了我所有的猜測,聖上想讓簡行知死!
趙淮安道:「當時簡行知奉聖上之命,接近年翁,搜集他貪墨的證據,可年翁太過狡詐,不肯輕易信人,他無法,隻得親自下去蹚渾水。前不久,他搜集完最後一份罪證,趕回京成親的路上,遭年翁暗殺,叫他們抓住了把柄,因為名單缺失,又拖了數月,最後,不得不親自出面,指正同黨。他是忠臣,卻已暴露人前,不得不殺。」
腹中一陣絞痛,我弓下身子。
「陳鈺!你搞什麼呢!快點讓人家坐下啊!」屏風後風風火火地跑出一個衣著簡單的女子,一雙杏眼,聲如鵲啼,陳鈺的眼神,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便溫柔了下來。
她拖著一把椅子,當!往旁邊一擺,「來,有啥事先坐下再說。」
「寧晚,過來。」陳鈺招手喚她,我才知道,那是陳鈺的夫人。
陳夫人站在原地,權當沒聽見,擰起眉問道,「你們敢斷定,簡大人是清白的?」
「沒錯。」陳鈺道,「簡行知有後手,可監斬日突然提前,打得我們措手不及。」
這點,是我們所有人都沒料到的。
此情此景,我怎能不慌。
「趙大人,我能否見他一面?」
趙淮安搖頭,「人已連夜押入天牢,非天子令,不得入內。」
「幹!」陳夫人一拳捶在桌子上,將陳鈺的茶碗震了個粉碎,氣得當即就殺出門去,「我去找太後!」
陳鈺一言不發,掏出帕子默默給自己擦拭幹凈。
我一驚,無措地望過去。
「無妨。」陳鈺抖抖濕掉的袍子,站起來,「有時候,朝堂上無法斡旋之事,婦人之間,未必也是無路可走。當務之急,是盡可能拖延時間,以待轉機。」
趙淮安冷靜道,「陳大人熟知夫人秉性,激她入宮陳情的方式,趙某不敢茍同。」
陳鈺緩緩勾起嘴角,「趙大人用三日時間,求扶音公主入宮充當說客的方式,陳某也不敢茍同。」
先前,我曾隱約聽說,陳鈺的夫人與太後關系不錯,扶音公主,更是太後的親閨女,眼下兩位都已入宮,我心中忽然騰起了希望,對著二人恭敬施禮,「求二位大人通融,讓我隨陳夫人入宮。」
趙淮安對我道:「簡夫人,簡行知曾託我給你帶話,生死有命,無須為他奔波。其實……你繼續待在秦家,亦可衣食無憂,安穩度日。實在不必為了他,以身涉險。」
陳鈺也道,「即便命保住了,簡行知也不可能官復原職。一個庶民,你也願意繼續陪著?」
我握緊了雙手,「跟了他,怎樣我都認。」
簡行知想賭,我沒道理龜縮秦家,坐以待斃。
陳鈺笑起來,「那便祝簡夫人,心想事成。」
這夜,太後破例準我入宮。
偌大的宮殿,太後神情懨懨端坐在主位上,旁邊給她捏腿的,正是陳夫人。另一位衣著華貴的女子撐著頭,臉色發冷,是扶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