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去時屋裏悶熱,脫了鬥篷也要流汗。
她頭上戴著鑲紅寶石的抹額,披散著頭發側躺著,魏嬤嬤正給她揉腿呢!
即便又生下了一個孩兒,她的身子也沒甚變化,依舊纖秾合度。
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厭棄地垂下了。
我真是不知為何,自她進了門,我雖不曾喚過她一聲母親,但也沒尋過她一次不痛快。
有時討厭一個人,約莫真是不需要什麼緣由的吧?
比如我同她,面子情都不用做。
7
我行了禮,叫了聲夫人,也不等她答我,就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
我看桌上擺的一盆蘭花,竟還打著花苞兒。
隻這一盆不知多少錢。
「我今日來是有話說的,既如今我掌著家,這家裏的日常用度也該有個說法,畢竟一家子人,不能可著一個人花,其他人皆餓著肚子。」
我慢悠悠說道。
「你這是何意?」她不曾講話,魏嬤嬤卻急了。一把年紀了,怎的還沒學會穩重呢?
「敬你年長我才喚你一聲嬤嬤,我如今還是聞家的大姑娘,煩請嬤嬤日後喚我一聲大姑娘,喚姑娘也是成的。」
「我的意思挺簡單,就是日後除了定例花銷,多出來的皆自己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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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爹一個月才多少俸祿,想必夫人比我清楚。」
「他歡喜你,想慣著你那是他的事兒,可他除了你,還有三個孩兒要養,為了你的一件衣裙、一支簪子,叫我們餓肚子卻是萬萬不能的。」
我看她眼皮下的眼珠子來回滾動了,過了半刻慢悠悠地坐了起來,魏嬤嬤拿了靠枕給她墊上,她將頭發理了理,理發時也翹著蘭花指,我被她的樣子生生逼出了一個激靈來。
「好沒家教的東西,我是何人?能輪得到你來管?」她說話時語氣刻薄,可聲音依舊低柔。
「您既知道自己是誰,還整日作給誰看?我的家教如何就不勞您過問了。」
「既嫁到了聞家,聞家也沒有礦,我阿爹也不是什麼一擲千金的豪富,您自個兒有錢就去花,沒錢就忍著,若是實在忍不了,就將這家管了去。」
「您日後想怎麼過,怎麼花就是您的事了。」
我忍著怒氣出了門,看著灰濛濛的天,忽覺得比起宋晉我還更好些吧?
我阿娘還在時,將她能給的最好的都給了我。
我夏日的衣裙、冬日的棉鞋,樣樣都是我阿娘親手縫制。
她生我時傷了身子,一直沒能再懷上,卻從不曾怨懟過,時時都面帶笑意,將日子過得有模有樣。
宋晉他阿娘,不知曾不曾叮囑過兒子冬日裏要添衣?
既是這樣的人,看著都能將人的肺給氣炸了,為何又要生個孩兒呢?
我想知道宋晉他阿爹是個什麼樣兒的人,可他從不曾提過。
隻一次,我幫他取衣服,櫃裏的包袱散了,露出了裏面的牌位,他小小的包裹裏,原來是背著他阿爹的。
他背著他阿爹的牌位跟著他阿娘嫁到了旁人家,卻不能將他光明正大地擺出來時時祭拜。
他心裏該有多苦啊?
他日日冷著臉,並不是沒有緣由的。
可他從不曾自苦過,也從不曾埋怨過,他還不曾及冠,還是個少年郎君,能做到這樣,就已經是大不易了。
8
第二日一早阿公帶著宋晉出了門,宋晉身上來來去去隻那件黑色的鬥篷,裏子是灰鼠皮的,已短了半截,腳上還是一雙舊棉鞋。
天上飄飄揚揚下著大雪,我帶著廚子出了家門。
家裏隻一輛馬車,父親每日上朝要用,今日我特意同父親的小廝講了,他將父親送到便歸了家。
今年雪特別多,幾乎日日都下,北邊怕是要鬧災,家裏得多多囤些米麵,免得到時漲了價餓肚子。
家裏有個菜窖,秋日末藏了些蘿蔔白崧倭瓜之類。
家裏廚子又做了臘肉灌腸,還做了許多鹹菜。
阿公給了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我們先去了趟糧油鋪子,又買了些雞鴨魚肉同各種幹貨。
又去了一趟鞋鋪。
待歸家時已快晌午了,廚子去巷口要了數擔柴火,如此即便米麵要漲價,家中也能支撐些日子了。
我將新買的藍色素緞鋪在榻上,炕上放的是阿婆在世時給我的幾塊貂皮,叫我出嫁時當嫁妝用的。
我不大會繡花,可制衣做鞋縫襪還行。
做件大裘並不十分費事兒,可要將幾塊碎皮子拼湊起來並不易,從晌午到黃昏,還不曾做出個模樣來。
晚飯時阿公同宋晉歸了家,他們在外頭喝了酒,阿公隻喝了碗粥就歇息去了。
宋晉臉上雖不顯,可看他眼底微微帶著笑意,定然是有好事兒的。
我問他今日同阿公出門辦了何事?
他微微搖頭,揚了揚嘴角。
「是件好事兒,隻暫時不能同你說。待會試後你便知曉了。」
不知是凍的還是喝了酒的緣故,他臉頰微紅,聲音裏也帶了些歡喜。
「既是好事兒,我不知曉也成。不過有件事兒我得同你說一說,昨日我尋了你阿娘,叫她日後想吃什麼用什麼,自己使銀子去買。」
「你知我阿爹的差事,雖不是苦差,可也撈不著多少油水,就那點俸祿,養家糊口已然很難了,若是再無節制地花下去,咱家就該餓死人了。」我低聲同他說道,偷偷看他臉色。
「是,你說得對,如她那般過日子,遲早是要餓死的,我知你意的,既是你管家,你便按自己想的做就是了。」
他點了點頭,說得極誠懇。
眼底卻一片苦澀。
「宋晉,我不喜你阿娘不是因為她帶著你嫁進了我家,緣由我已同你說過了。」
「你既進了我家,同我便是一家人了,既是一家人,你切莫多想,隻管好好讀書就是了,其餘有我。」
「我定然不叫你同滿滿餓著凍著,等你日後做了大官,給我做個靠山就是了。」
他看著我,眼底晦澀難懂,久久不曾開口,我歪頭看著他,不知他在想什麼。
「宋晉,真的,你不要多想,萬事有我,如今你隻需好好讀書就是了。」
我怕他不信,又拍著胸脯保證道。
他忽地就笑了,又點了點頭。
「看把你能的。」他抬手摸了摸我的發頂。
他笑時,春花秋月亦不及他半分好看。
10
一件大裘我縫了五日才得,晚飯後送去給他,他約是看書看乏了,手裏捏著一塊石頭刻章呢!
他除了讀書,就這一個愛好,刻章是要好石料的,可我家如今的日子,買不起好的。
我將大裘並靴子放在炕上,叫他去試。
他將手上的灰擦了,站在炕前有些不知所措。
我將大裘披在他肩頭,蹲在他跟前看,長短剛剛好,心裏有些得意,我還是有些做賢妻良母潛質的嘛!
家也當得,衣也制得。
「剛剛好,日後你出門便不怕冷了。」
我得意地瞅著他。
又去拿炕上的靴子,叫他坐下試一試。
他半天也不動,我推他,他才坐在炕沿上去試靴子。
「大小合適嗎?暖不暖和?你起來走幾步試一試。」
我將他拉起來。
「聞聲,家裏日子艱難,你……」
「是不怎麼寬裕,可也不至於給你制不起一件衣服買不起一雙靴子,快走幾步。」
他蹙眉將大裘的帶子系了,往前走了幾步,轉身看我。
燭光昏暗,隻是一件極普通的大裘,可穿在他的身上又說不出地好看。
清冷孤傲的眉眼間,如今多了些許人氣,不那樣遙不可及。
他如今越發像個人了。
確實如我所想,北邊鬧了雪災,京城裏的糧價一日一個樣,除了阿爹,其餘人無事也不再出門。
連宋晉他阿娘的院子也沉寂了下來。
滿滿極乖,隻要吃飽了肚子,就不哭不鬧,醒著時睜著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瞅著旁人,開心時便咧著沒牙的嘴笑。
我極喜歡她,她阿娘嫌她吵,我不知這樣乖的孩兒怎麼吵著了她,隻在我院裏收拾了一間屋子出來,叫奶娘同滿滿住著。
冬日無事,我尋了碎布頭給滿滿縫了一個極醜的娃娃。
奶娘手巧,又給她縫了一頂小老虎的帽子來。
我無聊時便將阿公的各種遊記拿來讀,滿滿如今養得白白胖胖,胳膊腿蓮藕般。
她才五十多天,我趴在炕頭讀書,她在我旁邊躺著,聽一會睡一會,醒了換了尿布吃飽肚子,就用圓溜溜的眼瞅我。
世上的孩兒再沒她這般乖的了。
阿爹還時不時來瞧她一眼,她阿娘卻連一次都不曾來過。
隻魏嬤嬤偶爾來,叫奶娘將她抱過去,不一會兒又抱回來了。
二月時我同阿公送宋晉進了考場。
他並不曾辜負自己,如願考了個狀元郎。
正是杏花吹滿頭的時節,我抱著滿滿同阿公一道兒去看他打馬遊街。
白馬紅衫,他還是我初見時清俊又冷淡的模樣。
不論多少嬌俏女郎扔了帕子過去,他連瞥都不曾瞥一眼。
狀元一般任翰林院修撰,或著作郎、秘書郎,或掌修國史,或做天子侍講。
可宋晉與旁人不同,都察院左都禦史親求了陛下,陛下竟也應了,宋晉在都察院做了個七品的經歷。
彼時的左都禦史吳老大人已年近七旬,都察院主掌監察、彈劾及建議。
吳老大人有鐵面總憲之稱,宋晉跟著他,忙得腳不沾地,時不時地便不能歸家,四五日見不著面是常事兒。
他的月俸換成錢不足四貫,第一月發了俸祿,他將四貫錢放在桌上,又去看在炕上翻滾著咿咿呀呀叫嚷的滿滿。
許久後看著我,同我說道:「這錢不要花用,給你攢嫁妝。」
我胸口發脹,看著桌上的四貫錢,忽覺重得拿不起來。
11
他也到了該娶妻的年歲,要指著我阿爹同他阿娘給他攢彩禮,那怕是萬萬不能了。
他竟將錢全給了我,要我攢嫁妝,你說他傻是不傻?
我尋出了個靛藍的荷包,裝了些碎銀子並銅子兒給他掛上。
「你如今做了官,也要應酬的,自沒有時時吃旁人的,你卻連一頓也不請的道理吧!我的嫁妝早就攢好了,這錢便做家用吧!」
如今家用也用不著他的,這錢便攢著給他娶妻用。
他阿娘出門走動的次數漸漸多起來了,隻要有人送了帖子,她十有八九都是要去的。
阿公同我說:「你道人家傻,其實人家精明著呢!宋晉在各家夫人小姐眼裏是極吃香的,她這個親娘不抖起來,還要等到何時?」
「他如今有了官身,也已及冠,前途又不可限量。」
「如今隻差娶妻了。」
我聽了這話,不知為何,一夜未合眼,胸口憋悶得難受。
六月杜鵑開得正好,滿滿快八個月了,扶著炕沿站得極穩當。
嘴裏來來回回隻一個姐字。
她已斷了奶,吃米糊果泥蛋羹,我將奶娘留下了,隻管照顧她。
他阿娘使了魏嬤嬤來,說要管家,當家主母管家,自是名正言順的。
我將管家權交了出去,問魏嬤嬤要不要將滿滿接過去,她隻一句「夫人沒提」便將我打發了。
阿公想去莊子上,我便帶著阿公滿滿同奶娘去了。
我幼時跟著阿娘種菜,隻覺得這世上最不會辜負人的就是土地,隻要你用心,它自會給你回報。
莊子上養著雞鴨,滿滿日日都要去看,奶娘抱她都抱不住,若是會跑,她早自己追過去了。
待了約十天時,宋晉來了。
他來時恰是黃昏,天邊一抹餘暉,我在院裏搖著扇子發呆。
他隻一身單薄的白袍,眉目間多了堅毅冷漠。
「聞聲。」他喚我。
我呆呆看著他,不知在想什麼,一時間忘了應他。
他就立在我眼前垂眼看我,不知為何,我竟覺心虛,不敢正眼瞧他。
昨夜我做了一場夢,夢裏我同一人滾在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