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宋晉他阿娘是知道掌家的難處的,才推脫了。
明日他阿娘的人參還不知道在哪裡,她又不願給滿滿哺乳,還得尋個奶娘,尋奶娘的銀錢在哪裡都還不知曉。
若不是阿公拿出私房銀子來,家裏連燒炭的錢也沒了。
我小小年紀,已熬青了眼圈,睡不著覺了。
我披著鬥篷去尋宋晉,他還在讀書,屋裏連火盆都沒點。
我尋了炭點上,又摸了摸炕,還好炕是熱的。
他壓著嗓子一邊咳一邊攔我,不叫我點炭。
「你省出的這點有何用?家裏差的是這一星半點嗎?」
他默了默,又垂著纖長的睫毛翻書去了。
我趴在桌上瞅著他,燭火昏黃,在他鼻樑兩側打出了深深的陰影,顯得越發筆挺冷漠。
他唇色本就淡,天一冷,又起了皮,也不像其他少年,臉頰還有肉,隻他,下頜骨分明。
「宋晉,你這些年是如何過的?」其實我想問他,有這樣一個阿娘,該是很累的吧?
「就那樣過吧!」他掀起薄薄的眼皮看我。
「唉!也是苦了你了,來了我家也不曾過上好日子。
你阿娘怎的就瞧上我阿爹了呢?我阿公雖出身商賈之家,卻沒學到一分賺錢的本事,一心隻求灑脫快意,我阿爹約莫自幼隻會讀書,不知世事艱難的道理。」
「我阿婆同我阿娘在時,家裏日子還過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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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一去,你阿娘又是天上的仙女兒,聽見銀子都要犯惡心,可日日要吃好的,穿好的,我去哪裡生銀子去?」
「我好生累啊!不知何時才能長大,你何時才能娶妻,待你娶了妻,我便將這管家的大權交給她。唉!」
我嘆了口氣。
他本就話少,聽我這般說,更不願意開口了。
我看桌上的枇杷膏,隻餘下兩三勺了,明日連枇杷膏都要買不起了。
可他蹙著眉頭抿著嘴,喉結上下滾動著,明明是忍著咳嗽的模樣。
我挖了一勺枇杷膏,用熱水沖來,放到他眼前。
「喝了吧!喝了就能好些了。」
他白皙修長的手指蜷縮著,最後終於端起水杯喝了兩口。
「我一定能考中的!」他看著我,低聲說道。
我笑著點點頭,阿公說他在讀書一道上極有天賦,過目不忘也就罷了,還能吃苦,十三歲就過了府試,若不是他阿爹病故給耽誤了,早都該考中了。
他有狀元之才,我自是信他的。
「你便好好讀書,也別想著節省這一星半點的炭了,咱家還有三個大人,錢的事兒該由他們想法子,我們還小,隻管喜歡什麼做什麼就是了。」
所以第二日他阿娘隻能喝一碗雞湯,滿滿也沒有了奶娘。
魏嬤嬤尋來質問我,我攤手說自己才十五,去哪裡尋銀子買人參僱奶娘去?
這家我是管不了了,叫夫人自管吧!
下響文秀捏著兩張銀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摔在了我面前。
二百兩,魏嬤嬤列的單子上的一根三十年的人參怕都不夠買的。
夜間阿爹下職歸了家,吃完飯來了我院裏。
我正撥算盤呢!
阿爹問我為何要使夫人的嫁妝銀子?他一月的俸祿有那許多,怎的連個家也養不起?那銀子都去了何處?
是質問的語氣。
呵!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這話果然不假啊!
「父親既來質問我,我也有話說,你滿京城去打聽打聽,誰家讓未出嫁的女孩兒掌家?你都娶了新婦,家裏的事兒就該交給她。你又不舍她,又不信我,不如納一房能管家的妾室來吧!」
「你那新婦金貴,吃的用的皆要好的,別說你那點俸祿,我阿公的私房銀都填補了也不夠。」
我將賬本推過去,連阿爹都不願意再叫了。
我低頭不願再吭聲,打定了主意,日後隻過自己的,家裏的事兒再也不管了。
第二日我同阿公便去了城外的莊子。
莊子產糧,從前阿婆都將糧食賣了,換作銀錢,存在了票號,是給我阿公養老的。
阿公問我為何不將銀子取出來花用,寧願離了家都不取出來。
「阿公,你能養他們到何時?家裏是什麼樣的底子就過什麼樣的日子,既嫁到了我家,就該下凡了,即便要慣著,那也是父親的事兒,憑什麼叫你養著?」
我坐在簷下用小火爐給阿公溫酒,眼底蓄著淚,卻不願意掉下來。
5
我阿爹同宋晉阿娘那樣自私的大人,要來何用?
一心隻顧著自己,從不為孩兒考慮半分。
憑什麼他們就活得那樣灑脫自在?因為我們是他們的孩兒,就要處處忍讓服從他們?
我不服。
阿公摸著我的發頂,說我們聲聲極聰慧,不管去到哪兒,日後都能將日子過好的。
誰知道日後呢?日後那樣玄幻又難琢磨,我隻信眼前。
我過得挺自在的,隻阿公長籲短嘆,我問他為何。
他竟是放心不下宋晉,說他明歲二月就要參加會試了,若是因為生了病或者別的事兒耽擱了,豈不可惜?
我忽想起他坐在桌前翻書的模樣,冰冷寂寞得讓人心疼。
我不願回,阿公說他去將人接過來。
黃昏時阿公一人坐著馬車回來了,天上撒著鹽粒子般的雪。
飯已做好了,我幫阿公脫了大裘,問他人呢?
阿公搖了搖頭,隻說病了。
竟是病了。
「你阿爹請了大夫,約莫是晚上受了涼,燒得糊裏糊塗的。」
阿公嘆氣說道。
「他們這些時日如何過的?誰管著家呢?」
「你阿爹糊塗,將那文秀納了,如今她管著家呢!」
我眼皮跳了跳,我當時說的氣話,不想阿爹真那樣做了。
宋晉他阿娘竟也能同意嗎?
他阿娘同我阿爹,真正是奇葩裏開出的兩朵花兒。
「她會管家嗎?眼高手低說的可不就是她?過不了幾日,將那嫁妝花用完,聞家怕是要餓死人了。」
「魏家雖說是世家,這許多年都不曾出過一個有能耐的兒郎了,都是一幫子坐吃山空的主兒。」
「如今的陛下又極不喜世家,出頭之日都無。」
「隻聽著好,如今也是個空架子了,否則即使守了寡,你阿爹要娶魏家嫡女,也是高攀不上的。」
「宋家這邊早沒了人,要不也不會讓你阿爹那新婦帶著宋晉再嫁。」
「她那嫁妝怕也不剩多少了。」
阿公摸著鬍子,嘆了又嘆。
「阿公,明日我們便回吧!」
誰也不為,隻為了那剛產下的小小孩兒,還有說他一定考得中的宋晉。
歸了家,我去看宋晉。
他燒得兩頰通紅,仍靠著枕頭坐在炕上看書。
桌上放著一碗藥,早就涼透了,屋裏火盆也沒生。
家裏統共六個下人,他阿娘佔著一個,我阿爹佔著一個。
一個花匠,一個廚子,一個灑掃採買的,一個是跟著我阿公的老僕。
他身邊連個伺候的下人都無,說起來他也是官家少爺。
「你將書放一放吧!都生了病還不能緩一日嗎?」
我將他手裏的書抽走,尋了炭生了火盆,將藥放在爐子上熱了端給他。
他接過喝了,眼也不眨地瞅著我。
「瞅什麼?莫非覺得我好看?」
「家裏這般的日子,你怎的還白白胖胖?」他歪著頭問道,樣子竟有些稚氣。
「我隻是臉圓罷了!聽過嬰兒肥嗎?隻是臉圓。」
即便是白胖,那也是我阿娘在時給我養出來的,底子好。
他彎著嘴角,低聲笑了。
「你該多笑笑,這樣看起來有人味兒些。」
他聽了我的話,嘴角立時拉平了,沒意思。
「你說立了春我若是將你阿娘種的花都給鏟了種上菜,她會怎樣?」
我試探著問道,畢竟日子艱難,吃飯要緊啊!
他垂著眼看我,眼裏星光點點,帶著些許笑意。
「約莫會同你拼命吧!」
「她一個人也就罷了!關鍵還有魏嬤嬤同文秀幫她,我是打不過的。」我扶著下巴嘆氣。
「聞聲,你討厭我母親嗎?」
「不喜歡,畢竟她那樣的年紀還要弄出一副嬌弱的少女模樣來,即便她生得好看,我也喜歡不起來。」
天下喜歡後娘的有幾個?更何況是他阿娘那樣一把年紀了還不懂事兒的後娘?
又自私又造作,很是惹人厭。
我偷偷瞥了眼宋晉,我這樣說已經算是很委婉了。
「連哄人的話都不會講嗎?」他低聲問道。
我默默點了點頭,騙他的話我確實講不出。
「快躺下吧!喝了藥睡一覺便好了。」我走過去將枕頭放平,摸摸他的額頭,還有些燙手,又扶著他躺下了。
他閉上眼,眼下一片青黑,也是沒睡好的模樣。
6
我阿婆還在時,我並不管家裏的事兒。
自幼聽我阿公講俠客英雄,閑時給阿公溫酒,自己也偷偷喝一杯。
坐在炕上讀些雜書,寫寫字,跟著阿婆制衣做鞋。
阿公打一套拳,雖叫不出名字,我也跟著。
宋晉上了一年學便不去了,阿公偷偷同我說約莫是夫子沒什麼能教他的了。
他日日在院裏待著,隻一個好友陳榮遣了小廝來尋他,他才出一趟門。
我長到這般大,也沒個兄弟姐妹,他雖冷淡,卻不惹人生厭。
我對他充滿了好奇,他坐在簷下讀書,我蹲在他旁邊瞅著,他也不理會我。
有時他寫字,我立在一旁,看他的一筆行書,真正行雲流水,氣度不凡。
再看館格體,又嚴謹方正。
他心情好時會畫畫兒,多是山水。
我有許多話同他說,自己闖的禍、讀的書、吃過的好吃的,總能說個不停,他雖不搭話,卻從不曾打斷過,總之湊合湊合也算個極好的聽眾吧!
三年就這樣一晃而過。
我已及笄,若是定下了親事,十六便能嫁人了。
他若是考中了,也該娶妻了。
從他阿娘進了我家的門,我第一次專門去尋她。
我家並非什麼世家大族,她進了我家的門後阿婆從未讓她立過規矩,也不曾讓她日日問安。
阿婆去了,阿公提她都不願,一頓飯都不曾一起用過。
我跟在阿公身邊,雖魏嬤嬤時不時地要挑刺,可她們自己腰桿子不硬挺,也不敢強求我日日去問安。
我便裝著傻,也就罷了!
估計她也不大願意見我。
身後跟著我給滿滿尋的奶娘,我厭她,可那小小的孩兒紅彤彤一團,睜眼要哭,閉眼也要哭,她聽不得孩兒哭聲,自生下滿滿,不知有沒有正眼瞧過。
我聽滿滿餓得哭,魏嬤嬤輕聲細語地勸她給孩兒餵奶。
她隻一句話,要麼尋個奶娘,要麼喂牛乳,她聽不得孩兒哭,吵得她頭疼。
喂了奶她的乳兒會下垂,該不好看了。
就這樣一個自私的人,還給旁人當阿娘。她有什麼資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