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作響。
他放下書,揉了揉額角,“罷了,今日就到這裏吧。”
宋念鈺離開的背影很不開心,我也不太開心。
“太子妃,殿下是為您好啊。”小玲微微俯身,整理我有些散亂的發髻。
宋念鈺自然是為了我好。
轉眼我嫁入太子府已有一年。前幾日及笄禮,我聽到有人閑聊,大致意思是如今的太子妃身份低賤,胸無點墨,毫無一國之母的樣子。這也就罷了,還有人想慫恿宋念鈺納妾,原因居然是我一年無所出。
我就納悶了,誰家閨女十五就能生孩子啊?
但問題也是有的,我十五了,還沒來過葵水。
我爹一個糙漢子,養我的時候根本沒想過這事兒,我自己也沒想這麼多,稀裏糊塗就這麼過來了。進太子府後,伺候我的嬤嬤發現了不對勁,報到了皇後那裏。皇後指了個太醫下來,一診,啥也沒查出來。
老太醫頂著宋念鈺頗有壓力的目光,開始瞎掰:“許是太子妃脾胃虛弱,氣血不足……”
宋念鈺:“說人話。”
老太醫:“或許是太子妃小時候沒吃好,落了病根。”
宋念鈺了然:“難怪你現在這麼愛吃。”
對不起家境貧寒。
太子妃克親人,太子妃身份低微,太子妃文盲,太子妃還很可能不孕。
好傢伙,這四個話題在京城中常年佔據八卦前十榜,若不是宋念鈺前些年克妻的名頭太過響亮,這太子府早住進好幾個側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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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宋念鈺想讓我多讀點書,我也明白,但為什麼一定要從《大學》開始呢,我一點也不喜歡。
我與他就這事打了近一個月的拉鋸戰,終於有一日,皇後看不下去了,召我進宮喝茶。
這回不是純喝茶了,孟柔宮裏的小廚房手藝真的很不錯。
“顏顏啊,”我吃了兩盤綠豆糕後,孟柔終於忍不住開口,“你吃慢些。”
我戀戀不舍地收回我的爪子。
她笑了下,“我是怕你噎著。我聽聞,鈺兒最近在教你念書是嗎?”
我盯著一塊塊綠豆糕,嗯了一聲。
“鈺兒不大與我親近,但我還是知道的,他性子善良,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好。顏顏你也是個機靈孩子,該明白太子妃這位子,沒有這麼容易坐穩的。”
我看向她,她眼角堆滿了細細的皺紋,每一道都是過去後宮中廝殺出來的,說不定,大部分是和金玉宛鬥出來的。
“皇後之位,也是如此嗎?”
孟柔愣了下,轉了轉手裏的佛珠,“皇家的位子,都是如此。饒是這樣,還有人擠破腦袋想坐上來。這幾日也有幾個姑娘來宮裏陪我,個個都是知書達理的好女兒。”
“可是啊顏顏,我最喜歡的還是你這丫頭。當初陛下和我說,你是最適合鈺兒的人,我還不信,但後來你解了鈺兒的心結,我就全明白了。”
“我們這一輩,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便最不想看到你們步上我們的後塵。都說帝王天子難有真情,可個中情誼真假,又有誰曾真的看清呢?”
“真心易付難收,若是於最不自由的帝王家得了真心,合該好好收著,莫失了它。
”
孟柔說著,眼眶開始泛紅,她最後長嘆一聲,隻說:“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看你愛吃這綠豆糕,過幾日再做幾盒給你送去。”
我謝了她,在後花園散步,有些恍惚。
宋念鈺雖從未說過,但大概是心悅我的。
我與他一起睡覺的時候,他常常睡著睡著,將我攬到懷裏;我畫畫時,他總明裏暗裏問我何時能畫一幅他的畫;我吃飯的時候,他也會留意我愛吃哪些菜。還有很多,都是他自以為不明顯的小細節。
我對他呢?
我說不清到底是男女之情還是純粹的依賴。
“啊——!”
不遠處傳來一聲尖叫和落水聲,我驚醒,循聲望去,卻見不遠處的湖中有人在撲騰。
“好像是七公主!來人啊!快來人!七公主落水了!”跟在我身後的太監尖叫起來,“誒——太子妃!太子妃您!”
我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正在水裏奮力向宋明珠的位置遊去。
她在水中撲騰,腦袋一上一下,兩隻手在空中胡亂揮動。
“救,救命,啊——”
她在逐漸往下沉。
所幸掉的地方離岸不遠,我很快到了她身邊,她立馬緊緊攀住我的脖子,勒得我差點喘不過氣,直直把我也往水下拉,湖水一個勁兒往我口鼻灌。
淦哦。
這死小孩。
我到底為什麼要跳下來救她。
這是我失去意識之前最後的想法。
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我夢到林安還沒死,我拿著剛畫好的畫興沖沖去找他。
“安安,你看!這是我畫的常春藤。”我自豪地向他展示這副畫作。他沒法出門,因而他想知道的東西,想看到的風景,都是由我畫出來給他看的。
他正在前院曬太陽,入夏了,他身上還蓋著毛毯。
“姐姐畫的很好看。”他彎著眼睛笑道。
我將畫放在他膝上,將毯子往上拉了拉。他太瘦了,好像風一吹,他就能飄走。
“你還有什麼想看的嗎?我都能給你畫出來。”我叉腰,一臉得意洋洋。
林安閉眼想了會兒,說:“我想看曇花,真的曇花。”
“可是曇花都是晚上開的,你看不了呀。要不這樣吧,這後山有曇花,我今晚上去對著它畫,明天給你看好不好?”
他琥珀色的眸子看著我,透著一股執拗:“我想看真的曇花。”
我連連搖頭,“不行,夜晚山裏涼,你的身子扛不住的,而且要是被爹娘知道了,我皮都要被扒下來。”
他難得瞪著我:“我不要,我就要看真的。這是我唯一的願望。”
“不成,唯獨這個,我是不會答應的。”
不歡而散。
第二日我帶著一身泥,灰頭土臉地跑回家,手裏抓著剛挖來的曇花。
“我想了想,乾脆挖回家放你房間裏。”我把曇花放花盆裏,對林安笑嘻嘻道,“娘那裏你幫我兜一會兒,我去收拾一下。”
晚上我偷偷溜進林安的房間,將他叫醒一起看曇花。
或許是運氣好,那一晚曇花正好開了。月光透過窗照進來,曇花層層花瓣仿佛在發光。
林安的眸子出奇的亮,他盯著那花眼睛都不眨一下, “姐姐,曇花有香氣嗎?”
我記得曇花有清冽的香氣,但此刻怕是聞不出來的。林安的房間這麼些年來隻有一種氣味。
於是我說:“有的,曇花是中藥香。”
林安輕輕笑了一聲:“姐姐又騙人。”
我無語:“我就說早熟不是一件好事。”
兩個孩子都早熟,我爹娘屬實不易。
“為什麼這麼想看曇花?”
“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它,很漂亮,哪怕隻開了一夜。
”
我看著他發亮的眼睛,點頭,“是很漂亮。”
看完曇花後沒過兩日,林安就走了。他走得很安靜,躺在床上,無聲無息,仿佛和平時一樣睡著了,下一刻或許就會醒來,叫我姐姐。
窗邊的曇花早就敗了,本不該敗得這麼快,可我將它挖了出來,它適應不了。
我早該扔了它的,但是我沒有。
娘一定要說,是我挖來的這花,害了我弟弟。就如當初因為我貪玩,害得她早產一樣。
我娘將我打了一頓,關進了柴房。
柴房很黑很小。我坐在稻草堆上,旁邊擺著一摞摞木柴。空氣裏有枯草和腐朽的木頭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剛開始會令人作嘔,久了,倒也習慣了。黑暗中偶爾響起的悉窣聲也提醒我,我並不孤單。
我也不知道在裏面待了多久,我太餓了,腹部一抽一抽地疼,腦子也亂糟糟,迷迷糊糊之間聽到隔壁人家的聲響。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有人在背書?那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呢?我分不大清。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爹什麼時候回來?他出遠門都有半個多月了。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
太餓了,我可不可以抓老鼠來吃?
“這孩子是天煞孤星,此生註定孤獨終老。”
“我去你娘的天煞孤星。”
——————
“小石頭!小石頭!劉太醫,你說了她已無大礙,為何還不醒來?連這兩日都在說胡話,究竟是怎麼回事?”
“太子妃她身子確實無礙了,但是似乎是入了夢魘,這老朽就……”
“罷了,小石頭,我們不背書了,你醒來好不好?”
嗯?真的能不背書嗎?
“你都兩日沒吃東西了,這兒有你喜歡的綠豆糕,你真的不想吃一點嗎?”
嗯?綠豆糕?柴房裏也有綠豆糕嗎?
我費勁睜開眼,眼前一個模糊的人影。
“她醒了!醒了!劉太醫!快來看看!”那人啞著嗓子叫道。
我張了張嘴。
他湊近我,極溫柔地問:“你要什麼?”
我費力道:“你好吵啊,宋念鈺。”
我跳進湖救宋明珠,結果把自己搭了進去,最後還是一個小太監把我倆救了起來。
那這就有點尷尬了。
“你也知道尷尬啊?”宋念鈺一邊喂我喝藥,一邊埋汰我,“宮人這麼多,要你一個太子妃去救人?救人就救人,還能把自己搭進去,你是笨蛋嗎?我怎麼會娶你這麼蠢的人進來的。”
我插空小聲逼逼:“還不是你爹把我招進來的,又不是我主動報名……”
他一勺子直接塞我嘴裏,“能耐了哈,還頂嘴?”
我心虛地瞥他一眼。
小玲偷偷和我說,我落水後宋念鈺急得快瘋了,兩日裏不吃不喝守著我,還不停和我說話試圖把我叫醒,若是我再晚一點醒過來,宋念鈺可能就要被認作神經病了。
他確實憔悴了許多,頭發是散亂的,眼睛都是紅血絲,底下一片青黑,下巴冒出不少胡茬。我醒來後,他也沒去收拾,吃了點東西就過來喂我喝藥。
這個人隻要不說話,就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在想什麼呢?喝藥也能走神?”他拿勺子碰了碰我的嘴唇,一臉嫌棄。
我把最後一勺藥咽下去,笑瞇瞇說:“在想宋念鈺是全世界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