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妹長到如今,已經四歲了,特別聰明可愛,一開口就引人發笑。
聽到敲門聲,她第一個奔到門前。
門一開,陸嫣目光碰到鄧小妹烏溜溜的大眼睛,心頓時軟成了一灘水,蹲下來親了小家伙一大口,又拿零食給她吃。
唐潔在邊上眼饞得不行,等陸嫣稀罕夠了,一把搶過鄧小妹,抱起來就往屋裡走。
鄧蔓的爸爸媽媽都不大愛說話,鄧媽媽性格尤其嚴肅,鄧蔓還在的時候,就對鄧蔓管得極嚴,如今更顯得話少。
隻有當目光碰到小女兒時,鄧媽媽的表情才會變得異常柔和溫暖。
陸嫣和唐潔輪流逗鄧小妹,鄧媽媽到廚房給三人倒了水,坐在一邊微笑看著。
過了會,她走到裡屋,取出來兩本東西,摩挲了好幾遍,這才交給陸嫣:“這東西一直收在雜物間,蔓蔓好像有意把本子藏在角落裡,既舍不得丟,又不想讓別人發現似的,要不是打算搬家,我和她爸爸估計這輩子也發現不了這個本子。按理說這是蔓蔓的遺物,我和她爸爸不該送人,但我看裡面全是蔓蔓你們三個人的合照,就……唉,希望你們別覺得阿姨唐突。”
“怎麼會呢。”陸嫣鄭重其事接過相冊,“阿姨千萬別這麼說。”
聽到這話,唐潔也失去了逗鄧小妹的興致,在一旁沉默著。
悠悠出了一會神,鄧蔓媽媽嘆氣說:“說來說去,還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失職,當年隻顧著抓蔓蔓的學習成績,對孩子的情緒根本沒留意,現在想起來,人生這麼長,高考失利是件多麼微不足道的事,如果我當時多給她一些安慰和鼓勵,蔓蔓也許根本不會做傻事。”
三個人都不說話,哀涼的氣氛靜悄悄在屋子裡蔓延,唐潔憋得受不了了,走到窗邊,“刷”的一下拉開窗簾,讓陽光充沛地灑進來。
陸嫣問鄧媽媽:“阿姨,你還是沒能想起當年鄧蔓都跟誰出去過嗎?”
鄧媽媽搖頭:“這問題去年有位警官也來打聽過,可是蔓蔓這孩子太內向了,什麼事都瞞得死死的,除了你們兩個,我還真不知道她還跟什麼人有過來往,說早戀吧,看不出半點蛛絲馬跡,也就是高三那年,這孩子出去玩過幾回,但她都說是跟你們在一起,次數也不多,而且每一次都準時回來了,我就沒有多想。”
“去年有警官來打聽過鄧蔓的事?”陸嫣自動忽略了後面的話,頗感意外地看著鄧媽媽,“是安山區分局的警官嗎?”
鄧蔓媽媽輕輕揉著太陽穴:“好像是姓江,挺年輕的,我總覺得以前在蔓蔓學校裡見過,問那警官是不是蔓蔓同學,他也沒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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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江的警官?”唐潔吃了一驚,“別告訴我是江成屹,去年他不是還沒調回s市嗎?”
從鄧蔓家出來,陸嫣心緒復雜,靜了好一會,才開始翻看那本相冊。
唐潔眉頭擰得緊緊的,百思不得其解:“怎麼你們一個個的都這麼關注鄧蔓的事?難道她當年真不是自殺?”
“還有。”她越說越有些不安,“當年你跟阿姨認屍以後不是立刻報警了嗎?我聽說阿姨後來還去看了監控錄像,有問題的話,應該早就看出來了吧。”
聽到“認屍”兩個字,陸嫣臉色微微有些發白,打開窗戶,讓新鮮空氣透進來。
“還有鄧蔓那本日記,就那麼語焉不詳的幾句話,誰能看明白?我都不知道她是真談戀愛了,還是從哪本書上摘抄的什麼筆記。也是怪了,那日記不知她怎麼就那麼寶貝,連投湖的時候還特意帶在身上,等到撈起來的時候,日記本的紙都泡爛了,否則咱們往後翻翻,說不定還能找到點線索。”
陸嫣眼睛莫名覺得刺痛。
高考結束沒多久,她和同學們迎來了人生中最燦爛的一個暑假。每次出來玩,她都不用再像以前那樣絞盡腦汁地在母親面前想借口。
有一天,江成屹跟隊友約好打籃球,她想起鄧蔓的情緒大不對勁,就約了唐潔和鄧蔓去學校圖書館借書,打算從學校出來後,三個人一起去看電影。
到了學校,她路過籃球館,想著江成屹在裡面,還是忍不住進去了。
意外的是,鄧蔓也早就在裡面了。
江成屹他們在場中打籃球,鄧蔓就在一邊替他們整理亂丟一氣的衣服,撿起其中一件時,她默默地盯著那衣服發怔。
陸嫣認出那衣服是江成屹一件用來換的t恤,是她用攢下來的零花錢給他買的,白色,普普通通的樣式,沒什麼特別,但因為上面的一排字母裡,有她的英文名字,她逛街時看見,見價格不算貴,就買下來,當作禮物送給江成屹。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經常穿在身上。
鄧蔓還在望著t恤出神,她盯著鄧蔓的背影,藏好自己愈來愈深的疑惑,走近:“鄧蔓。”
鄧蔓聽到她的聲音,似乎非常慌亂的樣子,臉色一剎那間又恢復正常。
聯想起早前鄧蔓的種種古怪的行為,陸嫣心裡有了猜測,兩人在看臺上坐下後,她悄悄觀察鄧蔓,注意到鄧蔓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江成屹,她知道鄧蔓是個很懂得掩藏情緒的人,最近卻總是在她面前失態,非常怪,怎麼看都覺得有些故意的成分。
她想了想,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鄧蔓,我們是好朋友,你知道的,我非常珍視我們的友誼。”
隔了一會,鄧蔓才轉頭看過來,臉色仿佛被潑了一層灰粉似的,瞬間變得黯淡無光。
她注視著鄧蔓:“我和江成屹已經約好了填同一所大學,我喜歡他,特別特別喜歡。”
她每一個字都繃得緊緊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在鄧蔓臉上摸索,以鄧蔓的敏銳程度,完全聽得懂她的暗示,她心裡有個聲音在不住地低喊:快否認,快告訴我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樣。
可是鄧蔓卻隻悽慘地笑了笑,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轉身就出了籃球館。
陸嫣望著她消瘦的背影,心中疾掠過一陣不祥的預感,追了出去。
她跑到圖書館,鄧蔓不在那,又跑回教學樓,一層一層找到六班教室,往裡一看,鄧蔓果然站在窗前,正用力將手上一團物事扔出窗外。
她在門口靜靜看著鄧蔓的背影,不知過了多久,走進去,輕輕拉鄧蔓的衣角說:“鄧蔓——”
鄧蔓猛的回頭,眼睛裡盛滿了淚水,大顆大顆滾落。
她從來沒有在一個人臉上看到過那麼痛苦的表情,徹底地怔住了,張了張嘴,卻根本不知該如何開口,過了會,她手忙腳亂從口袋裡取出紙巾,想要幫鄧蔓擦眼淚。
“我沒事。”鄧蔓推開她,盡量想顯得若無其事,聲音卻哽咽著, “我先回家了,你跟唐潔去圖書館吧。”
鄧蔓走後,陸嫣腦中亂糟糟的。
前幾天,她剛滿了十八歲,高中畢業,大學在向她招手,她的人生,很快會翻開嶄新的篇章,可是她遠沒有蛻變到擁有足夠的閱歷,她還不夠成熟,無法讓遇到的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面對這樣一種棘手的局面,她感到空前的沮喪和迷惘。
她茫然地望著窗外,怔怔地發了很久的呆,直到唐潔給她打電話,她才木然地從教室出來。
圖書館在教學樓的後面,路過樓下時,她想到剛才鄧蔓扔紙團的舉動,遲疑了片刻,走到教室樓下的月季叢裡仔細找尋。
找了一會,終於在一個草堆裡發現了一個紙團。
她的心砰砰直跳,蹲下身子打開紙團。
就看見上面寫著一句話:“我恨她!我恨她!我做鬼也不會放過她!”
每一個字都寫得極重,力透紙背的感覺。
她像被人捅了一萬刀,心一下子涼透了。
後來唐潔發現她神色不對,堅持要送她回家。
在家待了好一陣,想起剛才的事,她還是覺得身體陣陣發冷,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決定再給鄧蔓打電話,至少約她出來好好談一談,可是撥過去以後,鄧蔓根本不接,直接掛斷了她的電話。
她在家裡悶了整整兩天。
江成屹不在市區,被他媽媽拉到郊區別墅給外公慶生去了,察覺她不對勁,他給她打了無數次電話,承諾自己第二天就回來,然後帶她去散心,她本來有些提不起精神,但因為太想見他,還是答應了跟他出來見面,打完這通電話後,她心情多少有些好轉。
收拾好第二天出門的東西,她猶豫著是再給鄧蔓打個電話,還是徑直去鄧蔓家找她,想了一會,決定選擇後一種做法。
可就在這時候,她接到唐潔打來的電話,被告知:鄧蔓自殺了。
掛掉電話,她整個人如同掉入了冰窟窿裡,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她的記憶一片空白。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鄧蔓的爸爸在外地開會,正在往回趕的飛機上,鄧蔓的媽媽得到消息後,根本不肯接受這個事實,昏倒了幾次,又被搶救過來,情緒已經徹底崩潰。
她第一個到了那,被失魂落魄的鄧蔓媽媽拖著去認屍,在辦手續的時候,她想起紙條上的話,悲痛之中竟還摻雜著絲絲恐懼。
屍體從冰櫃中拉出來了,她一眼就看見鄧蔓那張浮腫還帶著強烈恨意的臉,隻覺得脊背被人狠狠重擊了一下,痛得接近麻木。耳邊,仿佛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牆轟然倒地,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碎片落地的瞬間,她頭暈目眩,搖搖晃晃,用盡了全身力氣才不至於倒下。
過去的十八年,她過得坦蕩而快樂,第一次直面死亡,沒想到竟是以這樣一種殘忍的方式。
短短幾分鍾內,她如同被一把看不見的刀從裡到外狠狠翻攪了一遍,連靈魂都碎成了渣子,回到家,她站在空蕩蕩的客廳,發現自己仍在冒著冷汗,湿透了的衣服,如同保鮮膜一般緊緊包裹著她的身軀,讓她連呼吸都變得異常困難。
她一頭病倒,每一次閉上眼,她都能看到鄧蔓充滿恨意的眼睛,而紙條上的那來自好朋友的近乎詛咒的話語,如同附骨之蛆一般,不斷在耳邊回響,一口一口蠶食她的意志力。
她淚流滿面,昏昏沉沉燒到39度,整個人仿佛被丟到了火盆裡,意識幾近模糊,媽媽憂心如焚,連夜把她送到了醫院,入院後,她被診斷得了急性腎小球腎炎,一住就是半個月。
唐潔的聲音明明在耳邊,卻隔著一層厚厚的膜似的,有種遙遠空曠的意味。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自顧自地出著神,直到身體被人用力搖晃了好幾下,才猛地抬起頭。
“想什麼呢。”見陸嫣終於有了反應,唐潔翻了一串白眼,“到家啦。”
她若無其事說:“哦。”
開口的瞬間,她發現自己有著濃重的鼻音。
怕唐潔看出來,她忙低下頭解安全帶。
“大鍾過來接我了。”唐潔看著她和小周下車,“我就不上去了。”
她恢復了平靜,囑咐唐潔:“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給我打電話。”
回到家,她請小周在沙發上坐下,調整一番心緒,開始翻閱相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