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十天能夠如此漫長。
我等來的,卻不是心上人。
靖王爺來了,身後將士拉著一副棺木。
「他敗了,走投無路,身中數箭跌下山崖。我們找了許久才將屍體找回拼湊完整。」
靖王爺一身血汙,肩上帶著傷,臉上濺了血。
也不知,是不是秦端的血。
我腦子空白,無知無覺挪著步子,將身體拖到那口棺木旁。
靖王爺伸手攔住我,「確認過,的確是秦端。血肉模糊,你別看了,小心驚著。」
我推開他的手,跪在棺木邊,推掉棺蓋,眼前的景象卒不忍視。
他答應我他會回來。
可,為什麼會是這樣?
我一瞬間別過臉,顫抖著呼了好幾口氣才敢轉回去,將其臉上染血的白布揭掉——腦袋摔爛了,隻拼湊了個大概。我的手顫顫巍巍,摸上他的身體。
是他平時穿的緋色蟒服;
是我親手縫的裏衣,穿了多年,領口繡的柳葉被磨得半舊;
是我圓房那晚送他的白玉扣,摔缺了一半。
我後來還送過他好幾副腰扣,他說還是最喜歡這一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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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裳上數個血窟窿早已乾涸,衣裳下的身體支離破碎,明顯殘缺幾塊。
最後一刻,他該有多疼?
我失力癱坐在地上,靖王爺欲扶起我,我往棺木那邊縮了縮,腦子仿佛還沒反應過來,就一次又一次自動回想秦端的一切。
他答應過我,他不會離開我。
「扶風,大局已定。華太後欺君罔上,玷汙皇族血脈,全族收監於大理寺,等候問斬。朕將於明日登基。你是有功之臣,隨朕回宮。以後,有朕在,你不必再怕誰。」
我扯了扯唇,冷眼望著他。
怕?何須等以後?我現在已經什麼都不怕了。
「全靠皇上算計得好,賤妾不敢居功。」
我看著靖王爺,贊賞道:「孟婉啊,我的好婉兒,是個賢後,臨走抓住最後機會跟我戀戀不舍。我寫去的信裏就提到那麼一句華太後似乎對秦端有所不滿,你立刻就能算好日子來京。那可是軍隊,幾十萬人的軍隊,華太後懿旨頒布次日就能飛到京城?」
我笑了,拍手鼓掌。
「安太妃又蠢又毒,您倒是天資卓越,隻承襲毒,跟蠢可不沾邊。一隻小京巴狗咬了你,你都能借老皇帝的手燉了它。那時候您還是個孩子,遑論經過這些年的成長,必定更上一層樓。好手段,算計人心,步步為營。」
「你慎言。」靖王爺面色黑沉,過了會兒才斂了怒氣,半跪到我面前。委屈巴巴的表情仿佛還帶有兒時影子。
「扶風,我母妃是個不中用的草包,我自懂事起,就活得如履薄冰,滿宮妃嬪都想害我。隻有你,真心照顧我,愛我。我小時候睡不著,你還唱歌給我聽,我們還可以像從前一樣啊。秦端終於死了,他一個閹人竟得到你,他不配。你回到我身邊,除了皇後之位,我什麼都能給你。我不在意你的過去,我——」
臉是真好看,表情是真無辜。
惡心也是真惡心。
我給了他一耳光,讓他清爽清爽。
「這是替秦端打的。」
我的秦端,輪不到他來罵。
「口口聲聲閹人豎子,你哪兒來的優越感?就憑你多的那二兩肉,還是天生會投胎,命好投到皇家?就你靖王爺委屈,就你如履薄冰。我和秦端,誰不比你苦上百倍,我們是無數次被人踩進冰下,硬生生爬上來的。爺,靖王爺,皇上——」
我喊著他的尊稱,一個比一個尊貴,笑聲裏帶著癲狂。
靖王爺雙目通紅,越發像個妖孽。
「我們生得賤命就不配有感情,就隻能巴巴望著你們這些貴族施捨點愛,就你高高在上天潢貴胄,全天下的人合該跪下把臉伸給你擦鞋,去死都得笑著高喊謝主隆恩,這才是我等賤民的榮耀人生,其他都是邪教該千刀萬剮,對不對啊,尊貴的皇上?」
我氣喘不上來,猛咳一陣,勉強扒著棺柩邊沿,望著面目全非的秦端,心臟抽痛著疼,一陣接一陣,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秦端最大的錯,不過是在尚無反抗之力的幼小年紀,被人欺負了罷了。」
秦端是殺了不少人,踩著別人屍骨上去,但他也能體恤貧苦百姓,修建河堤,開倉賑災;他也有自己的抱負和才華,加固邊防,抵禦外侵。
我時常在書房給他添燈研墨,夜裏熬不住,我在椅子上坐著打瞌睡,也不知何時他將我抱去床上。早上醒來,旁邊不見他的蹤跡。
他的辛苦勤懇我看在眼裏,否則,偌大的王朝,這麼多年就靠病懨懨的老皇帝和天天爬墻上樹的小毛孩不成?
成王敗寇,他死了,他就是壞的,後人寫史,容不得他翻身。
人活一世,又豈是非黑即白,一兩句話便能草草定論的。
罷了,左右,他已經去了。
他已經,徹底離開了。
我喉頭一股子腥味沖上來,黑血落了滿襟,往後倒去。
靖王爺上前擁住我。我往後躲了躲,他卻容不得我避開。
他神情慌張,大喊軍醫。
我沖他搖了搖頭,「沒用的,我已服毒。你一進城,我就知道秦端必定出事了。」
我無力癱軟在靖王爺懷中,又嘔出一大攤黑血。
「皇上,念在奴婢照顧過你,求您最後一件事。」
秦端一死,他的勢力又不全是什麼死忠之士,有錢便是爹,自然全歸靖王爺。所以,靖王爺會答應我最後的小要求,我知道。
「你說。」
靖王爺聲音微微帶點哽咽。
「放過我的兩個丫鬟,讓她們帶我和秦端回家鄉安葬。」
我抓著靖王爺的手腕,極力睜眼,望向他,滿眼懇求。
他點了下頭。
「君無戲言?」
我用最後一絲力氣,伸出小拇指。
「君無戲言。」
他也伸出小拇指,同我勾指起誓。
就像,曾經我們還年少時那樣。
有滴淚落在我的手上。
終於,我的手無力垂落。
秦端,你不來,我便去尋你,也是一樣。
生同衾,死同穴,此生亦無憾。
16
「喂,別躺了,快起來幫我曬被子,今天難得大太陽。」
我輕輕踹了秦端小腿兩下,三十歲的人活得跟個八十歲老頭兒一樣,巴不得天天喝茶躺著曬太陽。
秦端長長嘆口氣,從躺椅裏爬起來。
「姑姑就見不得奴才我快活一會兒。冬天有太陽,就該好好曬曬才是,幹哪門子活兒。」
「秦大爺,您那是一會兒?你都曬一下午了。」
秦端接過我手裏的棉被,晾在繩子上,他修長的雙手執過刀劍,掌過玉璽,現在拍打著軟乎乎的棉被。
陽光刺目,他微微瞇著眼,慵懶的表情跟我倆養的那隻肥貓如出一轍。
秦端啊,是個混蛋。
直到最後,都給我留下轉圜餘地,讓我選擇。
秦端很早之前就對我有意,因此託人買我的字,如果他有心模仿,可以寫得絲毫不差。兩年裏他冒充我跟孟婉偶爾往來書信,閑談幾句有的沒的。
至少,若有一天出事了,靖王爺夫婦念個舊情。
朝堂風雲變幻,他有心歸園田居,但心知政途不死不休。且不提靖王爺等各心懷鬼胎的臣子,在華太後那邊,他的任務已結束。活著的每一天,他都是華太後的眼中刺。
該來的總會來,與其等到別人來魚死網破,不如趁自己還能把握時置之死地而後生。
秦端計劃了一切,向靖王爺透露華太後同他不和,引兵入京,假死逃離。
一步一算計,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也隻有八分把握。他不能肯定,當靖王爺帶著棺材來時,裏面躺的那具屍體一定不是他。
所以,對於我,他給了兩個選擇。
一是,認下功勞,跟靖王爺回宮,從此錦衣玉食,終老宮中。
二是,服下碧桃準備的假死藥。若他沒死,我們從此隱居,不問世事;若他死了,他已準備了足夠我富裕一生的錢財,保我一生無憂。
我醒來時,秦端握著我的手,一身狼狽。
我們披星戴月趕了整整兩個月的路,最後於一江南小鎮落腳。
此處有山有水,風景如畫。
我們開了家雲端閣,賣些筆墨紙硯。偶爾有寫得好的字,畫得好的圖,也拿去閣裏賣賣,換點銀錢。
我笑眼望著秦端,問道:「若是我當初跟靖王爺走了,你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啊。這般血虧一波,你怕是餘生都得裹在被子裏哭著過。」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自己選的路,自己擔著,與人無尤。」秦端蠻不在意,又白我一眼,「最不濟,也就偶爾想想你這負心人,順帶再罵幾句。」
「那,若靖王爺要殺了我呢?或者執意要帶走我屍身呢?」
「你絕對不會有事。但他會死,所有人都會死。」
秦端聽了這話,方才暖呼呼的神情一掃而光,露出了久違的令我深感熟悉的陰暗狠色。
「他若動了此念,不等他傷你,碧桃就會先一步殺了他。院子內外,包括他帶去的親信裏都有我的人。總之,他不會活著走出那道門。」
在逃亡途中,我才知道碧桃含巧都身懷絕技。她們原是死士暗衛中的佼佼者,從一開始,秦端就把她們放在我身邊保護我。
「之後呢?」
「該殺就殺,該反就反。華太後會死在反賊靖王爺手上,我繼續輔佐傀儡皇帝。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起碼十年內我依然權傾天下。」
我抱住秦端,頭靠在他肩上。我不喜歡他這副狠戾模樣,看上去很累很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