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了還留在這幹嘛?走了!」
18.
夜幕剛剛降臨,禮花又在天空中此起彼落地綻開。
「到底是郊區不禁燃,還能體會點過年的氣氛。」說這話時,媽媽正從廚房端出熱氣騰騰的菜。
在裡頭掌勺的外公聞言,自鍋鏟乒乓間哼笑一聲:「從早到晚,不是鞭炮就是煙花,能從除夕一直聽到元宵。」
「禮禮,湯好了,先過來喝。」
外公外婆的家位於郊外,兩年前,他們賣掉了市區的老房子,在郊野一帶購置了這處獨棟小別墅,面積不大,但對於養老生活而言綽綽有餘。
晚飯後,我坐在地毯上看電視,腿邊伏著一條名叫「金毛」的金毛犬。
「有沙發不坐,你可真願意和金毛呆一塊。」媽媽抱怨道。
「你也太愛管事了,孩子喜歡坐哪就坐哪。」外婆將洗好的水果盤擺到茶幾上,「我這裡開了地暖的,又不會冷。」
我得意地伸起了懶腰。
窗外的煙火聲陣勢比剛才小了許多,不過等到午夜時分,又會迎來另一波高峰——住了這麼些天,我已經摸清規律了。
老實說,這一帶除了交通不夠便捷、配套設施落後之外,實在是個度假休息的好地方。附近有個古鎮,過年期間還挺熱鬧,但也不是人擠人的那種熱鬧,外公外婆經常攛掇我去逛逛,奈何我太懶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根本不想出門,要不是有兩個老人撐腰外加期末考試名次不錯,真懷疑我媽能把我撕了。
電視機裡放送著循規蹈矩的晚會節目,媽媽和外公外婆坐在沙發上邊看邊聊天,金毛已經睡著了,偶爾發出幾聲酣睡的呼嚕。
父母離婚後的第一個春節,過得意外平靜,仿佛從前的每個春節都是這樣過來的,所有談話內容隻與現在和將來有關,似乎隻要對過去保持沉默,就可以背對生活的創口。
「……阿育的侄子,現在是六中校長了,今天她給我打電話拜年的時候,特地提了一句,如果禮禮想轉學去六中,她能打上招呼……我是覺得,雖然孩子念書自覺,但學習環境也很重要,六中還是挺不錯的。」外婆在和媽媽閑聊,一字一句飄進了我的耳朵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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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中,那不是寄宿制學校麼?」
「是,你本來工作就忙,照顧禮禮分身乏術,說不定住校是個好選擇。」
「這得問問她的意思。」媽媽說著,叫了我一句,「禮禮,你想轉學去六中嗎?」
我回過頭,放下了手裡的零食。
「六中呢,雖然不比附中,但師資力量和生源條件,肯定甩開世西一大截。」媽媽看著我,分析道:「不過轉去了就得住校,兩周回家一次,你覺得呢?」
我思索片刻,搖搖頭:「算了,好不容易才適應了世西的環境,不想再換地方了。而且世西也有好老師。」
「傻孩子,六中有更好的老師,能幫你考出更好的成績!」外婆急勸道,「那世西現在都墮落成什麼樣了,雖說你這回期末考得不錯,但離高考還有兩年半呢,萬一日後和其他學校的差距越拉越大,你就把自己給耽誤了知道嗎!」
「媽,你別著急。」媽媽撫著外婆的肩,繼續對我說,「禮禮,你是怕轉學到那裡會有壓力嗎?其實你這次考試的排名,放在六中也拿得出手。」
「我沒有壓力。」我認真道,「但世西沒有你們想象得差,我們班主任老徐以前還帶出過全市狀元呢。」
這話倒是讓他們都一愣。
「真的,你們別擔心了,再換個環境,我起碼還得適應上大半年,不如就留在世西,這次期末成績不也證明了世西沒有拖我後腿麼?」我繼續堅持,
外婆看了看媽媽,又看了看外公,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可是……那個秦涵還在世西……」猶豫再三,媽媽終於把疑慮問出了口,「真的不要緊嗎?」
「秦涵?不就是那個誰的女兒……?」外婆吃驚不小,但被外公用眼神攔住了。
我笑笑:「媽,你還怕我被她欺負了不成嗎?」
媽媽垂下眼,沉默了。
這份努力營造出來的喜樂氛圍終究出現了一絲裂縫,現實的冷風乘虛而入,將掩住往事的遮布吹起一角。
「要我說,環境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還是在於自身。」外公端起茶杯,出面打圓場,「我當年還是個下放知青呢,條件夠差了吧,本以為一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念書的,最後不也考上大學了麼?」
於是,關於轉學的話題就這麼不了了之。大家圍坐在客廳裡又看了會兒電視,更晚時,我第一個起身上樓。
站在二樓樓梯口,我聽見外婆又在問:「李婉的女兒和禮禮在一所學校念書?這事兒你怎麼從來沒提過?」
「提不提的,她倆也同校一學期了。」
「黎建陽真是個拎不清的!」外婆努力壓著聲音,卻壓不住怒火,「你也是,上學那會兒我就說過,李婉小小年紀一肚子的心思,跟她待一起你是要吃虧的,偏不聽……」
「少講兩句吧……」外公勸道。
「那轉學呢?這就算了?」外婆還是不甘心,「別一步錯,步步錯。」
「禮禮長大了,應該尊重她的意見。」媽媽音量不大,態度卻很堅定,「而且,我也不希望她去住校……我出差不在身邊的那段時間裡,她一個人承受太多了,現在想起來都覺得……」
後面的話我沒再繼續聽,輕手輕腳地進了房間。
接近零點,外面再次熱鬧起來,我索性推開窗,一瞬間,齊鳴的煙火爆竹聲清晰如在耳畔。不知是古鎮上有活動還是什麼的,今夜的天空尤為壯觀,火樹銀花接連不斷地綻放,又如流星雨幕般落下,一片燦爛。
手機連震幾下,一些群發的祝福消息挨個跳了出來。我一一回復完,順手點開朋友圈,頁面裡是各種扎堆發送的照片和文案。
江皎姣發了一張新年配圖,趙吉發了一桌子的菜,徐南發了一段話,顧瑤發了一張比「耶」的自拍,背景是年夜飯飯局上,照片右上角還露出了周謹的半張側臉,雖然拍得模糊,但少年優越的輪廓和清冷的氣質依舊搶眼。
我用手機拍下滿天燦爛的禮花,也湊熱鬧地發了一條,簡單配四個字,「新年快樂」。
沒多久,一條新的狀態在頁面最上方出現,楚言發了「新年快樂」四個字,配圖是一張空街的照片,點開放大看,正是我們租住附近的那條街。
手指繼續滑動,另一條新狀態緊接著出現——照片裡是另一張膠卷年代的老照片,四個孩子手裡舉著細長的煙花棒,乖乖站成一排,小臉笑得神採飛揚。
「新年快樂」,在這條一分鐘前發送出的照片上方,周謹如是寫道。
19.
清晨,一通猝不及防的電話把我從夢中叫醒。
「禮禮,新年快樂,半小時後見!」
「……見?見什麼……」
「見面啊。」顧瑤很歡快,電話裡還傳來類似車載廣播的背景聲,「我和我哥在出租車上,已經出市區了,大概再過半小時到你說的那個古鎮,趕緊起床知道沒!」
放下手機,我從床上直接躍起,飛奔進洗手間。
昨晚發出朋友圈後,顧瑤問我是哪裡的煙花這麼好看,我其實也不確定,便隨口說是古鎮上的新年儀式,沒想到她今天真過來了,關鍵還帶了周謹!
洗漱的時候,我在腦子裡飛快地盤算:從這裡到古鎮大概要十五分鐘,搭配好出門要穿的衣服大概要五分鐘,那麼剩下的十分鐘裡,洗頭和吃早飯隻能二選一……
對著鏡子,我摸了把亂成一捆稻草的頭發,幾乎隻花了一秒就做好了決定。
十五分鐘後,我狂奔下樓,像陣風似的穿過客廳和花園,引得金毛連叫了好幾聲。
等我在古鎮售票處前累得氣喘喘直不起腰時,一輛出租車在腳邊緩緩停下,車門推開,周家兄妹光鮮亮麗地邁了出來。
「我靠,你不會是跑來的吧?」顧瑤驚道,「怎麼不打車呢。」
「這個點,這種郊區,你認為我能打到車?」我氣還沒順勻,越說越搓火,「要麼晚點來,要麼早點說!」
「哎喲,別生氣嘛,本來我是打算再早點打電話的。」她嬉皮笑臉地上前拉住我,反手就指向身後,「但他說你懶,讓你再多睡一會兒。」
順著顧瑤手指的方向,我的目光落到了她身後。
周謹穿了一身黑色,外套領子翻立,拉鏈拉至最頂,隻露出上半張臉,一言不發,跟漫畫裡的忍者似的。
我真想連他一塊罵了,卻怎麼也張不動嘴,畢竟遮去一半後,那上半張劍眉星目的臉反而比平時更惑人了……
沒出息……我暗暗罵自己。
「抓緊時間,十一點前得回去。」周謹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這麼著急,你們到底幹嘛來了?」我不解,
「當然是來看你咯!」顧瑤搶著答,
「扯淡。」我毫不留情地揭穿。
周謹悶笑了一聲,終於肯把領子拉下來,完整露出那張瘦削清俊的臉。
「她是來抱佛腳的。」周謹散漫地指了指他妹,「不然也不可能起這麼早。」
「……抱誰?」
「龍蓮寺,始建於南宋時期,據地方縣志記載,因民間傳聞其發生過鯉魚化龍事件而得名……」念著顧瑤從網上搜來的介紹,我直接變成地鐵老人看手機。
「哎呀你別念了,還給我!」她嫌棄地從我手上奪回自己的手機,一臉嚴肅道,「先說好,我可不管你心裡怎麼想的,總之等會進了寺裡,言行千萬要注意,不可不敬。」說罷,又指著走在另一側的周謹,嚴正警告,「還有你也是,聽到沒?」
我側目,見周謹百無聊賴地點了下頭,才突然有點回過味兒來:「你不是從來不信這些的嗎,跑來湊什麼熱鬧?」
「我來看看,不行?」他瞧著我,反問。
「他現在是我的出行許可證,」顧瑤嘆氣道,「如果沒有他同行,我媽都不肯放我出來。」
我會意,試探地問:「你跟徐南現在……」
「別提了,都快尷尬死了。」提起這茬,顧瑤瞬間變成苦瓜臉,「每次隻要一考砸,我媽就懷疑我心思用在別的地方,然後對我和徐南更加嚴防死守……關鍵吧,我們兩家住得又近,現在我是見到徐南爸媽都心虛,網上還整天吹什麼青梅竹馬多甜多甜……扯淡,都是扯淡!」
我不厚道地笑了出來,倏忽間目光與周謹不期而遇,隻相觸一秒,就各自慌神地移開。之後顧瑤又說了什麼,我都壓根沒聽清楚。
古鎮的早晨十分寧靜,長街兩側掛起連綿的紅燈籠,節慶氛圍還挺濃重。
因為出門太早,三個人都沒來得及吃早飯,於是在一家出攤早的店門口,一人端一碗小餛飩,坐在靠近臘梅樹邊的露天桌位邊吃了起來。
「顧瑤,你說的這個廟還有多遠啊?」我問道,熱騰騰的餛飩湯喝下去後,感覺渾身都蘇醒了。
顧瑤琢磨著手機,沒底氣地說:「好像要穿過這個鎮……」
「老板,去龍蓮寺最近的路該怎麼走?」周謹當機立斷轉向店門詢問道。
「龍蓮寺啊,再往前面兩百米左右,看見一個掛滿彩繩的禮品店就右拐,然後一直走,直到看見一座石橋,那邊之前封路修橋,正好前幾天開放了,從橋上過去能快很多。」老板是個中年大叔,清早食客稀少,他靠在櫃臺邊無聊地刷手機,順便和我們聊了起來。
「看你們的樣子應該還在念書吧,這麼早過來,是準備去廟裡求學業的?」
「額……我們就是聽說有這麼個地方,隨便看看,隨便看看。」被人這樣直接一問,顧瑤反倒不好意思承認了。
「那你們消息很靈通啊,這地方,本地人知道的都少,反而是外地遊客來得多。」老板放下手機,饒有興致地介紹起來,「不過這寺倒是挺靈的,尤其是求學業啦,求姻緣啦,我朋友的兒子,平時成績一般般,高考前到這裡拜了拜,結果超常發揮上了個一本大學。
畢業後找不到對象,又去這裡拜了拜,一個月就脫單,現在小孩都會走路了。」
「那,拜的時候有沒有什麼講究?」顧瑤聽得津津有味,連忙追問。
接下來,她和老板一問一答,聊得不亦樂乎,我和周謹則埋頭幹飯。層雲飄散,日光漸盛,整條街都被籠上一層淡淡的光芒,臘梅樹在青石地磚上留下枝幹的投影,晨風拂動,枝影微顫,梅香陣陣。
早上出門太急,我頭發隻吹了個半幹,現在發根還有點潮,風一吹,寒氣就像順著頭皮毛孔直接鉆進了腦殼裡。
正暗自擔憂這樣吹下去會不會犯頭疼,忽然一隻手伸進了我的發絲裡。
一瞬間,我愣住了。
那隻手探進發間後也是微微一滯,接著,又抽了回去。
我怔怔看著周謹指尖捏住的一朵小小梅花,花瓣上仿佛還帶著些微的濕氣。
「被風吹下來,落在了……」他手指簡單比畫了一下,盯著我的頭發蹙眉道:「你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