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並肩坐在門後石階上,這種依水而建的老宅,過去為了方便,一般都會在臨水一側開扇小門,鋪幾步臺階,用於打水和洗衣服。
上有門檐遮擋,位置又在背面,坐在這兒看得見雪,吹不到風。
河面並不寬,對岸也是一排相似的老屋,粉墻黛瓦隱匿在夜色中,宛若一幅濃重的水墨畫。那些屋子裡也住了人,幾扇窗戶透出光亮,燈影浮在水面,飄飄蕩蕩。
「看那邊,知道是誰家嗎?」楚言指指左側一間漆黑的房屋,「你們老徐以前住的地方。」
「你怎麼知道?」我脫口問道,
「我當然知道,這一片我熟悉得很。」他捧著瓷碗,眼眸含笑,「她和她媽媽以前都住這,大學畢業後回世西當了老師,後來學校分房子,就搬走了。」
「回?」我捕捉到一個關鍵字,「老徐高中也是世西的?」
「嗯。」楚言點點頭,「不過她那個年代的世西,可比現在好太多了。聽說老徐當年還是學校裡的優等生,高考分數很高,可惜那年頭信息閉塞,大家知道的好大學來來回回就那麼幾所,老徐以為師範大學是她能去的最好的學校,後來才發現,這分去師範簡直虧大了。」
「啊……」聯想到老徐現在的樣子,我不由得替她惋惜,「其實我覺得老徐是個特別好的老師,有時候……怎麼說呢,覺得把她放在世西有點屈才了。」
「是,但她不是懷才不遇,她有機會走的。」
雪漸漸大了,羽毛般的雪花落在水面,轉瞬即逝。河對岸,老宅古樸的瓦頂、飛檐上,開始積起些許銀白。
「……老徐回來任教的時候,世西中學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但畢竟招牌還在,生源沒有滑坡得很厲害,之後幾年裡,她帶出了世西近十年來成績最好的一個班,高考全市前10名裡有一半都在她班上,比同屆的附中比例還高。唉,用我爸媽的話說,那是世西中學最後的輝煌了。」
「後來南面的新城區發展起來,附中、青中搬到了新校區,隨之而來的資源、政策也朝南傾斜……世西也就更加衰落了。」
「許多好老師是在那時離開世西的,附中也曾經想把老徐挖過去,但她拒絕了,當時那一批骨幹教師裡,她是唯一一個放棄調動,選擇留下的人。」
「為什麼?」我不解,無論站在哪個角度想,附中都是更好的平臺和機遇。
「那你得問她去啊,我哪知道。」楚言笑著直言,目光落停在了飄雪的河面,「老徐這人吶,兇巴巴的,一天到晚沒個笑臉,平時也獨來獨往,特別不合群。別人都跳槽吧,她非死守著。別人都懶得管的事兒吧,她非要嚴抓。我從小就聽過她的『惡名』,煩她的人一大把……但說句心裡話,我挺服她的。如果今天中午我在場,我也會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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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我們各自沉默了。對岸暗了幾扇窗,夜色又深了幾分。雪無窮無盡地落著,像是會永遠落下去一樣。
「楚言,你的成績為什麼會這麼差?」我突然發問。
「……啊?」楚言被問傻了。
「你和他們太不一樣了,」我說,「所以我接受不了,你居然才考這幾分。」
楚言哭笑不得地看了我幾秒,憋出幾個字:「大概是因為笨吧。」
「還輪不上你笨。」
這是實話,輔導過幾次後我發現他隻是基礎差,腦子好用著呢。
「你有沒有考慮過當藝術生?」我認真問,「你畫畫還挺好的。」
「什……什麼畫畫啊……」他突然結巴起來,扭頭看向別處。
「別裝,你畫在草稿紙上那些我都看見了。」我踢踢他的腳,「很有藝術細胞嘛,小伙子。」
他撓撓頭,還是不肯把臉轉過來,良久才道:「當哪門子藝術生嘛,開銷很大的。」
我愕然,還沒說出口的話一下子堵在嗓子眼,堵得人心裡難受。
一瞬間,刻在這片舊城肌理中的凋敝、衰敗又一次湧了上來,像看不見的烏雲積壓在頭頂的天空。
凝視著楚言的側影,有個念頭第一次在我腦海中閃過——如果,他出生在周家……
「哎,本來帶你到這,是想開導開導你的,你怎麼反倒開導到我頭上了?」他終於回過頭,恢復了平日裡的嬉皮笑臉,「好吃嗎?據說甜的東西能讓心情變好。」
「……噢,好吃。」
他伸出一條長腿,用鞋底在水面踩出陣陣漣漪。
「這家的爺爺奶奶從小就對我特別好,我有事沒事經常來,尤其是下雨或者下雪的時候,坐在這扇門邊才知道,其實這片地方特別美。」他背靠著門框,放松而愜意。
「學校裡的事情別放心上,有我在,你該怎樣就怎樣。」
從店裡出來,差不多是晚自習下課時間。雪還沒停,老夫婦遞來一把傘。
楚言撐傘送我到樓下。我上樓,推開門的一瞬,敏銳感覺到屋裡氣氛有點古怪。
「禮禮,剛剛送你回來的那個人是誰?」媽媽站在窗邊,神色復雜地看向我。
「……楚言,就是之前來問作業的那一個。」我局促地站在客廳裡,明白她一定是誤會了什麼,可又因為逃課的緣故,不免還是心虛得很。
「你的手機呢?電話怎麼打不通?」
「……我我,手機……沒電了。」
「是嗎?」媽媽板著臉,朝我走近,舉起她的手機,「那這條微信是誰給我發的?」
我一愣,目光聚焦在手機屏幕上,霎時後背冷汗直冒。
屏幕上顯示著我和她的微信聊天界面,最新消息是一張照片和一條文字。
即使不點開圖片放大,也能看得清楚,照片拍攝於夜晚的學校,中心位置是兩個人——拿著書包走出教室的我和楚言。
下面跟了一句話:「翹課嘍。」
兩條消息同時發布於十五分鐘前。
17.
辦公室盜竊事件在發生的第三天宣告破案。
據說下雪那晚,便衣警察在學校附近巡街時,發現不斷有穿校服的學生進出某條小巷,這一點引起了他們的注意。調查後發現是幾名有前科的無業遊民在倒賣手機,帶回去一審問,果然是中學盜竊案的團伙。
這幾人偷了手機後,因為覺得外面風聲緊,不敢拿到二手市場去銷贓,於是想了個辦法往學生裡傳消息,說可以拿錢去贖回自己的東西。因此,警方抓獲時,手機已經被買走了一部分,至於那部分手機是否真的回到了原主手上,就實在無從查起了。
「肯定是那幫人幹的,她們拿到了你的手機!」江皎姣氣憤道,
答案很顯然,那天晚上,有人拍下了我和楚言離開教室的照片,然後又故意買走我的手機,並在一個多小時後,用我的微信發消息給我媽。
「一定是秦涵。」江皎姣說,「除了她,不會有人還要特意去惡心下你媽媽。」
說這話時,我們正沿著樓梯往下走,遠遠就聽見走廊邊傳來放肆的笑聲,一抬頭,就看見秦涵靠在欄桿邊和人聊天,邊笑邊打鬧,人群中她依舊那麼明艷,卻張狂得聒噪。
我對江皎姣說:「知道為什麼第一次見面時,你脾氣那麼臭,我卻一點都不討厭你嗎?」
「啊?為什麼?」江皎姣一臉懵,
「因為你真實,喜惡全寫在臉上。」我說著,將視線從吵鬧的走廊上移開,「我受夠了那種甜到發膩的虛情假意。」
被追回的財物歸還到了教師辦公室,出於影響考慮,學校通知學生可自行前往領回。
雖然我的手機不在那,但老徐還是把我叫了過去。
「手機拿到了嗎?」她問,意思是問我有沒有自己花錢去「贖回」。
我搖搖頭。
「我想你也不會和那些人摻和在一起。」她扶著額頭,聽上去既欣慰又擔憂,「隻是如果手機被其他人買走了,再要找回恐怕難上加難。」
「老師,我知道我的手機在哪。」我冷靜道,「我會去拿回來的。」
老徐驚訝:「你知道?」
我點點頭,笑道:「放心吧徐老師,沒多大事兒。」
她這才定下心來,臉上展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這下手機算提前還給你了,那期末全市前400名的約定還作數嗎?」
「當然作數。」我不知哪來的膽子,跟她開起玩笑來,「您以前可是帶出過全市前10名的老師,現在這要求降得也太低了吧?」
辦公室裡其他老師聽了直笑。
「可以啊徐老師,你這學生志向不小。」
「徐老師,黎同學有潛力的,可要好好培養。」
老徐擺擺手讓我出去,我剛走到門口,卻聽見她又叫住了我。
「黎禮,你記著,世西中學也曾走出過最一流的學生。」老徐說,「以前有,以後還會有。」
下午放學,我將不準備上晚自習的秦涵堵在角落裡。
「我的手機呢?」我開門見山。
「喲,你的手機不是被收走了嗎,不去找姓徐的,反過來找我啊?」秦涵抱著胳膊。一臉抵賴。
「別以為關機就沒事了,昨天晚上你用我手機發出去的那兩條微信已經足夠定位了,真想鬧到自己沒學上?」
我推斷秦涵昨晚是在家裡發的微信,畢竟手機被沒收那麼久早就沒電了,她拿到後必須充上電才能開機,而消息發送的時間節點,和世西到那個家的交通時間也對應得上。
秦涵果然被唬住了,她撇撇嘴,不情願地證實了我的推測:「手機在家裡,明天給你。」
「行,明天你要是忘了,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記住。」
撂完話,我扭頭就想走,可她偏偏又喊住我。
「喂,黎禮,和校霸在一起的感覺怎麼樣?」
她的聲音陰陽怪氣,「你覺得楚言和周謹誰更好呀?」
「關你什麼事!」我朝她吼道,
「哦,是不關我的事。」她笑起來,「不過我這個人確實好事,昨天那張照片,除了發給林秋阿姨讓她關心下女兒的交友情況外,還發給了另一個人。」
說著,她掏出手機,點開一個微信聊天界面。
看到周謹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最底。
昨晚,秦涵用我的手機將照片發送給我媽之後,又幾乎同時用自己的手機發給了周謹。
「不過嘛,」秦涵不懷好意地挑起嘴角,「周謹好像不是特別在乎。」
屏幕中最刺眼的,是那張照片底下,周謹在一小時後給出的回復。
「關我什麼事。」
回到教室時,鈴聲已經響過一陣了。
老徐正在講下午的試卷,見到我很驚訝:「你不是身體不舒服回家休息了嗎?」
江皎姣從書堆後面露出半張臉,朝我擠眉弄眼。
她不知道我去幹什麼了,大概因為老徐問起所以替我編了個理由。
我會意,順著話接道:「去醫務室看了,說沒什麼問題,就回來了。」
老徐示意我坐下,或許是我的臉色真有些不太好,她信以為真:「要是堅持不了,還是回家好好休息。」
我勉強扯了個微笑,翻開試卷開始記筆記。
必須承認,我依然是那個容易被人左右情緒的黎禮,整個晚上,雖然很努力地聽課,但思緒卻時不時從老徐的板書遊移到別處。
我不知道秦涵前前後後跟周謹編排過多少故事,從她的話裡話外不難聽出,類似昨天那種我和楚言同框的照片,她偷拍過不止一次,現實中可能隻是彼此簡單打了個招呼,但經她之口,恐怕就變成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