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太陽落山得早,最後一堂課結束,天基本黑透了。
這是難得沒有留作業的一天,從教室裡出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放假的喜悅。
學校食堂按照慣例準備了免費的芝麻湯圓,為了不佔大家吃冬至團圓飯的肚子,還特地做成了迷你大小。
我和江皎姣湊熱鬧一人領了一小碗,出了校門互相告別,沒走兩步,小紙碗就被一隻瘦長的手橫空奪走。
「你在裡面磨磨蹭蹭幹嘛呢,等得我快餓死了。」周謹一邊數落我,一邊拿起我剛才用過的小勺子,毫不顧忌地吃起了剩下的湯圓。
我眼睛瞪得銅鈴般大:「你怎麼來了?附中也放冬至假?」
「不放啊。」他說得理所當然,「但我也有選擇過冬至的權利。」
好家伙,第一次聽人把翹課說得這麼清新脫俗。
想到這,我內心一陣雀躍,興奮地跟上去:「謹哥,你怎麼知道我媽今天加班,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啊?」
「誰說要陪你過冬至?」他把臉轉向一邊,「碰巧隻有你放假而已。」
「哦?」
「我給你帶了新的資料,吃完飯趕緊滾去刷題。」
「哦?」
「還有一個月就全市統考,手機想不想要回來了。」
「哦?」
「……吃什麼,我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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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什麼還真是個大問題。
這裡人過節的意識太強了,一路上的餐館,不是爆滿就是打烊,要找一家能落腳的店不容易。
我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剛才吃下的小湯圓很快就不頂用了。滿大街飄著煙火香氣,肚子裡卻空空蕩蕩。
走著走著,周謹忽然拉住我,指著前面:「這是什麼店?」
我一看,原來是陳記。
「賣冬釀酒的店,又不賣吃的。」
周謹卻起了興趣:「聽起來糖分很高,總好過空著肚子走到低血糖。」
路過這些天來,我還是第一次站進陳記的店裡。
店鋪看著不大,縱深卻很長,兩邊墻上各開了一扇門,門寬的一側大約是釀酒的倉庫,門窄的一側顯然通向廚房,因為有開火燉煮的聲音從裡邊傳來。
沒見陳大爺人影,估計在後廚忙活。
周謹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店內充滿年代感的陳設。
「你來得還真巧,今天應該是最後一天營業了。」我說,「要是換作早上來,那隊伍能排幾個小時。」
「我知道這家店,有名的。」周謹靠在櫃臺邊,兩條長腿斜撐著地面,「百年老店的冬釀酒,值得嘗試一下。」
「喲,這麼想的年輕人現在可不多了。」陳大爺從廚房鉆出來,手裡捧著一隻熱氣騰騰的大碗。
周謹笑了笑,自然地接過話頭:「大爺,酒還賣嗎?」
「賣啊,賣到冬至夜的最後一刻。」陳大爺朗聲答道,將湯碗放在廳堂東側的一張木桌上,雙手在圍裙上蹭了蹭,回身走向我們。
「裝酒的瓶子呢,帶了嗎?」他拿起長長的酒勺,問道。
我和周謹面面相覷,與此同時,我聞到桌上飄來的食物香氣,肚子不爭氣地響了幾聲。
陳大爺大笑起來:「算了,難得有小朋友願意進我的店門,今天的酒爺爺請你們喝。」又看向我道,「這是家裡沒準備飯吧,不嫌棄的話,在我這對付一口?我猜你倆在外面沒找著能吃飯的地方。」
有時候緣分來得就是如此巧妙,前幾天我還因為楚言的關系被大爺連帶著瞪了一眼,今天就和周謹莫名其妙成了人家的座上客。
陳大爺的冬至飯很簡單,就是餛飩。為了我和周謹,他特意又去下了兩碗,雞湯打底,加了紫菜、蝦米、雞蛋皮,餛飩個頭不大不小,一口下去肉香四溢。
「爺爺,你明天是不是就要關店回去了?」我問,
「對,冬釀酒隻賣到冬至前夜,明天就收攤。」陳大爺答著話,將兩碗飄著桂花的酒端到我們面前。
我喝了一口,嘗到了酸甜與淡淡的花香,幾乎沒有什麼酒味。
「怎麼樣,小姑娘,和超市裡的瓶裝酒有區別嗎?」老人笑瞇瞇地看著我,目光明亮和善。
「當……當然有區別啦,肯定有區別的嘛!」我連連點頭,心想這大爺果然還是記仇。
一旁的周謹見狀直接笑出了聲。
「你們兩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吧?」陳大爺突然發問。
「你怎麼知道的?」
陳大爺拿起自己的酒碗咂巴了一口,思緒逐漸飄遠,「看到你們兩個啊,就像看到了我和我太太年輕時候。」
我手一抖,酒差點撒到周謹腿上:「爺爺,話不能亂講的啊……」
「嗯,就這嘴硬的脾氣,也是一模一樣。」
我的臉瞬間像火燒一樣發燙,周謹也不自然地輕咳了幾聲,頭扭向別處。
陳大爺樂了,他靠向椅背,目光環顧店內四周,像是看進了時間深處。
「我們那代人小的時候,這片地方才是城市中心,最好的裁縫鋪、最好的飯館、最好的酒坊,都在這條街上。」
「她是裁縫的女兒,我是釀酒師傅的兒子,兩家門對門,喏,你們看,現在路邊那個雜貨鋪,以前就是她的家。她爸爸喜歡喝我家的酒,作為回報經常送我衣服,一來二去,兩家就成了街上關系最好的鄰居。」
陳大爺細細回憶,夜越來越深了,街上一陣熱鬧一陣安靜,偶爾有人聲路過門前,說叨著本地方言,恍惚間聽了,像是從那段遠去的歲月裡傳來的回響。
裁縫的女兒和釀酒師的兒子在這條街上走過了童年,度過了青春,組建家庭,養育後代,漸漸老去,最後,有人先到了生命的終點。
「……以前街裡街坊總喜歡拿我們開玩笑,說你們老陳家幹脆把裁縫的丫頭娶了得了。那時候小,不懂事,心裡老別著一股勁兒,覺得我從小就看著你,憑什麼一輩子還得看著你,你有什麼好的?」
「後來,真遇見了別人,剛開始是挺新鮮的,可時間一久,又覺得哪哪都不如她,隻是兩個人都憋著勁,好像誰先承認誰就輸了一樣……較勁到後來,當然是我輸了。」
陳大爺說說便笑了,碗裡的酒也空了,他瞇起眼,看上去有些微醺,可冬釀酒的度數其實很低很低,連三歲小孩都能喝上幾口,酒不醉人,人是自己醉的。
「八年前,她查出來癌癥,硬撐了兩年,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一天晚上,我在病房裡陪夜,她靠著我,說不治了,想回老家看看。我說好,明天跟醫生請個假,我帶你回去轉轉。她又說了些小時候的事,然後慢慢睡著了,再也沒有醒過來。」
「從搶救室裡被推出來,她身上蓋了白布。兒子兒媳攙著我,小孫子在邊上哭,可我想到的卻是小時候她因為把白色布料披在頭上被她爹教訓的事,我想走上去牽住她的手,說你怎麼還這麼不懂事……」
「她走後,每年冬至我都會回來,所幸不少人還記得陳記的味道。我在買酒的人裡,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他們也老了,大家都老了,人生啊,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這麼久……」
「賣酒的時候,遇到認識的人,總忍不住聊幾句,聊聊年輕時候,聊聊我和她。我希望認識我的人能多一些,這樣記得我的人才會多,人們記得我,自然就會記得她……讓她在這條街上,再留久一些吧。」
從陳記出來的時候,街上已經冷冷清清。
周謹問我冷不冷,我看著他身上單薄的衣物,搖搖頭說要冷也是你冷吧,是不是多穿一件會死?
「會醜死。」他笑了笑,卻伸手將我半開的外套拉鏈拉到了最上面。
萬家團圓之夜,每扇亮起燈的窗戶都顯得格外溫馨。
快到小區門口時,發現磚石上被人用粉筆寫下了「冬至快樂」
四個字,字跡歪歪扭扭,看上去像小朋友留的。
周謹掏出手機對準拍了張照,轉頭對我說:「這個地方的人,還挺有意思的。」
我剛想說句是啊,他的手機卻急促地響了。
一接通,我就聽見周媽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你到底在哪?老師說你沒上晚自習……電話都打到家裡了……」
周謹應對了幾句,並沒有把我給說出去。
等他掛了電話,我故作輕松地笑他道:「看來,你回去後也要失聯一段時間了。」
他沒有否認,隻是收起手機後,上前一步抱住了我。
剎那間,酒精在一瞬間全部上了頭似的,我隻覺天旋地轉。
少年的體溫隔著衣物傳遞過來,像漸漸漲起的潮水,無聲將人吞沒。鼻尖聞到他身上清冽好聞的味道,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桂香。
「還有兩年半,禮禮。」他說,「確定無疑的事有這麼一兩樁,可抵世間種種無常……」
15.
臨近期末,世西中學卻出了事。
「都散了!看什麼看,回教室待著去!」謝了頂的教導主任兇巴巴趕著圍觀學生,在他身後,兩名制服民警正站在辦公室門口,向老師們了解情況。
「怎麼了這是?」我在人堆後邊探頭問。
「教師辦公室被人盜了,抽屜全給撬開了。」前頭那人回答,「好像沒收來的那些手機、遊戲機全被偷走了。」
「如果找不回來怎麼辦?」又有人問,
「學校這不是報警了麼。」
「報警有什麼用,沒聽他們剛才在講嘛,辦公區的監控都是擺設,早就壞了。」
「還磨蹭!是不是都想來教導處門口罰站?」教導主任的吼叫聲又近了一波,眾人直接作鳥獸散。
這一天下來,流言如風暴般席卷了各個樓層。
先是傳說樓下幾個出了名的問題少年被派出所傳喚,接著又有人說幾天前聽到某某某在盤算要把遊戲機從辦公室拿回來,最後甚至有因為非議傳到當事人耳朵裡而爆發沖突的。
課間,幾個辦公室沒遭殃的老師把之前收上來的東西盡數還給了學生。
「老徐這下可慘了,就數她的辦公桌損失最嚴重。」中午食堂排隊的時候,江皎姣在我耳邊低聲說道,「她還是行政老師,平時沒少收過手機,好些人心裡一直記仇呢,不知道會不會趁這次找她麻煩……」
江皎姣說得沒錯,整個世西中學,大部分老師對學生都是放任的態度,唯有老徐最嚴厲,管得那些學生又恨又怕,背地裡沒少說她壞話。
這不,前面就有人迫不及待地煽風點火了。
「……那個徐老太婆,更年期好管閑事,看,報應來了吧……」
「……就是,我自己班的老師都不管上課玩手機,她看見倒是來勁了,收就收吧,每次還啰啰嗦嗦吐一堆大道理,煩不煩……」
「……反正,要是手機找不回來,她得賠咱們,就要她賠……」
「呵,就她那點工資,賠得起嗎?這種事情,學校一般都不了了之……哎,你們說,會不會是老太婆為了搞點外快自導自演的?整個學校就她沒收東西最積極,戰利品最多……」
「別胡說八道行嗎,造謠是要被追責的!」我厲聲打斷前面的惡言惡語。
剛才嚼舌根的幾人回過頭瞪著我,其中一個突然笑靨如花。
「喲,我當是誰在後面呢,原來是徐老師的得意門生啊。」秦涵傲慢地抬起下巴,提高音調,「誒,聽說你的手機也被她收走了,可你怎麼看上去一點不急?奇怪,難道徐老師對愛徒有特殊待遇,背地裡偷偷還給你了?」
周圍其他學生聽見了動靜,紛紛將目光投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