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涵也羞澀地笑了,她笑起來特別好看,眉眼彎彎,俏皮動人。
杵在他倆面前,我頭一次感到自己特別多餘。
「你們放著吧,我來收拾。」我媽提著抹布過來,「小謹,這是秦涵,她馬上要轉學過來和你們當同學了。一會兒吃過飯,記得再上來玩會兒,認識認識新同學。」
「好的,阿姨。」周謹應下,又偷偷看了秦涵一眼。
我人生第一次巴不得周謹趕緊滾蛋,再也不要出現。
當天晚上,李阿姨和秦涵留在我家吃飯。
「林秋,你女兒在三中的實驗班,成績一定很好吧?」李阿姨笑瞇瞇地問我媽,「我就擔心涵涵進去後,學習進度跟不上。」
「她啊,也就馬馬虎虎。」我媽擺擺手,「剛才上來那男孩子,周謹,成績才叫好呢,從來沒掉出過年級前五。」
李阿姨「哎喲」了一聲,連忙用胳膊肘拱她女兒:「涵涵,一會兒和周謹同學好好聊聊,以後得跟人家學習。」
「知道了,媽媽。」秦涵乖巧地應了一聲。
我心不在焉地扒拉著米飯,視線在李阿姨和秦涵身上來回打轉。這對母女從長相到氣質都特別相似,李阿姨皮膚很白,保養得宜,眉目間頗有種古典美的風韻,她講話溫聲細語的,好像一點兒脾氣都沒有。
秦涵就更不用說了,我都能想象她轉過來後學校裡那幫男生該激動成什麼樣。
正瞎琢磨著,我觀察的眼神忽然和秦涵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她瞧了我兩秒,隨即露出了個人畜無害的笑容,我也沖她訕訕一笑,因為偷看被抓包而心虛地低下頭。
「黎先生,還是要謝謝你。」李阿姨舉杯,滿臉真誠地轉向我爸,「要不是你幫忙,涵涵轉學進三中也沒這麼順利。」
「太客氣了,叫我老黎就行。」我爸笑著拉過我媽的手,「三中副校長是我和林秋大學時的師兄,正巧能打上招呼。」
我媽也笑:「就是啊,都自己人,有啥好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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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阿姨又講了好多客氣話,之後,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到我爸媽握在一起的手,竟毫無徵兆地落下淚來。
「哎呀,這是怎麼了?」我媽手足無措,趕緊湊過去替她擦眼淚,可李阿姨卻越勸越傷心。
「林秋,我真羨慕你,從小你的命就比我好。」李阿姨抓著我媽的手腕,邊哭邊說,「你看你家,裡裡外外什麼事都不用你操心…….不像我遇人不淑,半輩子青春耗在了那個好吃懶做的混蛋身上,人到中年落了個離婚的下場,還得連累孩子跟我受罪……」
說到這,李阿姨更是泣不成聲,連帶著秦涵也啜泣起來。
我媽一邊安慰她,一邊用眼神示意我照應秦涵。我小心翼翼地挨在秦涵身邊坐下,往她手裡塞紙巾。秦涵接下,驀地靠在我肩上,抽抽搭搭地哭。
我並不喜歡與外人有身體接觸,但秦涵哭得實在惹人心疼,我也不好推開她,隻能僵直身子讓她繼續靠著。
一頓晚飯就在如此氛圍下草草收場,飯後,周謹果然如約出現了。
大人們在客廳聊天,我帶著周謹和秦涵進了房間。
房門關上後,秦涵便說起了她家的事。
李阿姨叫李婉,是我媽媽中學時期的好友。她高考落榜去了外地的一所大專,畢業後留在當地工作,由於年輕貌美,自然而然有了許多追求者,在這些人中,有個年紀相仿的本地男人最是殷勤。李阿姨因著自己沒有上成大學,原本計劃找一個學歷好的對象,而這個男人雖然學歷平平,但勝在家境優渥,經營著一家中等規模的公司,是李阿姨當時所有追求者裡經濟條件最好的。權衡再三,她答應了對方,二人很快結婚,第二年就生下了秦涵。
秦涵說,如果有重新選擇的機會,她媽媽一定不會再嫁給那個人,而她自己,寧願不出生也不想有這樣的父親。
說罷,秦涵拉下一側衣領,露出白皙的肩膀,和皮膚上一塊觸目驚心的粉色疤痕。
「以前,家裡人都說這塊疤是我三歲時自己碰翻燒水壺被燙傷留下的,直到他倆離婚後,媽媽才告訴我,這是我爸在一次吵完架後情緒失控,親手潑出的滾水。」
在我和周謹驚愕的目光中,秦涵拉起衣服,抱膝縮坐在椅子上,烏黑長發披散在肩頭,脆弱又美麗,像美術課本中,名畫裡的憂傷少女。
她繼續談起自己的父母。
結婚後,李婉漸漸發現丈夫並非她想象的那般能幹可靠。秦家有公司不假,但完全依靠公婆經營,丈夫在裡頭掛了個閑職,整日吃喝玩樂,對業務不聞不問,對家庭毫不上心。
李婉勸過幾次,每次都以劇烈爭執收場,幾番之後,她也懶得管了,她自小家境不好,能過上男方家提供的優渥生活理應知足。
但不承想,殷實的日子才過了幾年,公公就因為積年累月的過度操勞而罹患絕癥去世,婆婆接受不了打擊,精神出現了問題。頂梁柱一個接一個倒下,家業隻能交到她不學無術的丈夫手上,又過了幾年,秦家公司破產,隻剩下一堆債務、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太和一個窩囊暴躁的男人。
李婉從小在壓抑潦倒的原生家庭中長大,她不願女兒也經歷這種狼狽的人生,於是果斷離婚,帶著秦涵逃回故鄉。
「黎禮,抱歉,我和我媽今晚都有些失態了。」秦涵淚眼汪汪地看著我,泛紅的眼角讓人生憐,「其實今天來你家真的隻是想感謝你爸媽幫我解決了轉學的問題,隻是……」
我趕緊寬解道:「沒關系沒關系!有些事說出來就舒服多了,以後你在學校裡,有不開心的事情都可以找我,也可以找周謹,對吧?」說罷,我看了周謹一眼。
周謹沒吭聲,眼神移向別處,但也認真點了點頭。
那天客人們準備離開時,已經快到九點了。
站在客廳裡,我看見李阿姨和我媽的眼睛都紅紅的,連我爸都表情凝重,看來他們之間聊起了更多艱難的事。
「你們母女倆住的地方太遠了,讓老黎開車送你們回去吧。」我媽提議,
「不不,已經打擾你們一晚上了。」李阿姨為難道,「我和涵涵打車就行。」
「打什麼車,大晚上的我能放心?」我媽堅持,「就這麼說定了,跟我還客氣什麼。」
「那……辛苦黎先生了。」
離開時,秦涵朝我和周謹揮手微笑道:「學校見啦。」
她的雙眼因為哭過還帶著霧蒙蒙的濕氣,臉上的笑容卻很溫暖,樓道裡昏黃的燈一照,像是一束晨光穿透薄霧落在平靜的湖面上。
那一刻,我的心情出奇復雜,她太美了,美得實在令我嫉妒,可面對這樣一個經歷坎坷的柔弱女孩,我又怎麼能嫉妒得起來呢?
我轉頭看向周謹,他一整晚都沒說太多話,雖然這貨平時也高冷得很,但今晚,我總覺得他有些不對勁。
周謹神色依舊淡然,清清冷冷,可我還是捕捉到了他唇角有一絲微揚的弧度。
那是一種發自內心卻不自知的笑意,如此溫柔,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倏忽間,我又聞到了強烈的酸澀味,那是傍晚時分打翻的醋,在我心底又重新翻了一次。
那晚,所有人都離開後,我媽又囑咐了我許多話。
她說李阿姨辛苦,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其實從小性格要強,偏偏家道中落又時運不濟,原本寄希望於上一段婚姻能成為改變人生的跳板,誰承想行至中年依舊摔得如此慘痛。
她又說秦涵也苦,那家人重男輕女,她們母女因為這個沒少受氣。所幸秦涵乖巧懂事,相貌脾氣也都隨母親,在她身上,能找到李阿姨青春時的影子。
她還說,秦涵是從外地轉學過來,要跟上三中的教學程度難免吃力,讓我平時多幫幫她,和朋友們玩也要帶上她,別叫她在新環境裡受冷落。
我心裡正亂成一團,卻又不能表現出來,隻好木然地點著頭,轉身把自己關進房間。
4.
幾天後的晨讀課間,隔壁二班來了個美女轉校生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層樓。
彼時,我正把語文讀本立在桌上,把頭窩進書本投下的陰影裡。有幾個男生靠在窗邊,激動地討論著剛才辦公室裡撞見轉校生的驚鴻一瞥。
「可太漂亮了,皮膚又白,眼睛又大。」
「怎麼不進咱們班啊,為什麼美女都是隔壁班的?」
「你傻啊,咱班人數早就滿了,哪裡有位子。」
「也是……唉,要是能把醜的那幾個踢出去,把她換進來就好了。」
我猛地抬起頭,課本倒向桌面,書脊摔出「啪」一聲響。
那幾人循聲看過來,我瞪著他們:「要出去你們自己出去!」
挑起話頭那人莫名其妙地瞅著我:「你急什麼,又不是說你。」
「說誰都不行。」我生氣道,「大家都是靠實力考進來的,輪得到你來評判踢走哪一個嗎?」
「嘿!黎禮,我告訴你別沒事找事——」那名男生兇巴巴地指著我,正要走來,卻被一個碰巧經過的高瘦身影擋住了路。
「吵什麼呢?」周謹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連頭都沒有轉一下。
霎時,劍拔弩張的氣氛松弛了下來。
「嘿嘿,謹哥,沒事兒,我和黎禮鬧著玩呢!」那人變了副臉色,追在周謹身後嬉皮笑臉地問,「謹哥,你看見二班那個轉學生了沒?」
「嗯。」
「怎麼樣,特漂亮吧?」
我背對他們坐著,耳朵卻忍不住豎起來仔細聽。
周謹沉默了片刻,隻是淡淡道:「你不是自己也見過了麼。」
那人油膩地笑:「我這不是想了解了解三中校草的看法嘛。這轉學生,妥妥的校花一枚了,你倆看著挺般配,要不……」
「無聊。」
……
直到上課鈴響起,我才回過神來,發現指甲在木制課桌面上摳出了一個月牙形的小坑。
整節課,我始終沒法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聽講上,每當視線轉向黑板,我仿佛能透過墻體,窺見隔壁二班教室裡某張課桌邊端坐著的美麗背影——一頭烏黑長發隨意散著,明眸皓齒,皮膚白得幾近發光。
不曉得顧瑤、徐南和秦涵打上交道沒?我心想。
上初中後,院裡那幫整天一起鬧騰的伙伴們就分散進了不同學校,一起進三中的隻有我、周謹、顧瑤和徐南,而他倆就在二班。
數學老師在上面講題,教室裡響起一陣「唰唰」翻頁的聲音,我盲目地隨手翻過一頁題本,神思依舊遊移不止。
無論他們有沒有打上交道,總之過了今天,秦涵就會加入我們的四人小隊。她初來乍到,能依靠的人隻有我,難道我能為了自己的一點私心讓她無辜落單嗎?說到私心……
我鬼使神差地往教室後排看了一眼。
周謹坐在最後一排,兩條無處安放的大長腿收斂地伸在過道邊,他垂眸看著卷子,一隻手撐著腦袋,另一隻手嫻熟地轉起筆,微躬的脊背拉伸出少年成長時期獨有的清瘦線條,看似單薄卻掩不住日漸風發的青春意氣。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那天周謹和秦涵接觸後,我的心就總有種被揪住的感覺,很難受,卻又擺脫不掉。
我盯著周謹發呆,完全沒察覺到身邊的氣氛起了變化。
「篤篤篤!」
三記敲桌子的聲響把我嚇了個激靈,我慌亂抬頭,直接撞上了數學老師嚴肅的臉。
「黎禮,後面有什麼啊那麼好看?」她板著面孔,指指黑板,「你上去,把這道題按我剛才講的方法解一遍。」
我灰溜溜地走上講臺,握著粉筆站在題目前,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
教室裡安靜得出奇,我感到後背頂著許許多多道目光,焦灼得發燙。
「周謹,你上去教教她。」
教室後排發出座位挪動的聲響,周謹起身,腳步漸近,我又羞愧又緊張,幾乎僵在原地。
那高瘦的身軀投下一片陰影,他從我指間取走粉筆,行雲流水地書寫起來。
教室裡依舊沉靜,隻有粉筆書寫的「嗒嗒」聲,以及我自己才能聽見的咚咚不止的心跳。
我偷偷抬眼瞧去,周謹側臉籠罩在逆光中,輪廓如雕刻般利落清晰,陽光自他微垂的睫毛間滑落,空氣裡的塵埃都在微微發亮。
「很完美的答案。」數學老師稱贊了一句,轉頭對我說,「黎禮,看你一整節課都心不在焉的,還以為你是都學會了呢。」
周謹的視線也移了過來,我尷尬地低下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