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話不必說,姜芮也明白,陸行舟的手段能將謝太後一個大人嚇壞,更不用說五六歲的小皇帝。
她輕輕嘆了口氣,“讓小廚房備上山藥蓮子羹,病了這些日子,今日才覺得身上舒坦些,正好出去走走,去看看陛下。”
太後鸞駕停在崇政殿前,姜芮扶著含煙的手下輦。宮女內侍們見了她,紛紛行禮。
“太後娘娘駕到!”
還未踏入殿門,就聽到一陣陣抽噎,聽那嗓音都有點啞了,想來哭了許久。
大概聽到了傳報聲,殿裡跌跌撞撞跑出個人,一下子撲入姜芮懷裡,“母後!嗚嗚……”
姜芮這具身體大病初愈,輕減許多,被他這麼一撲,往後退了兩步,幸好讓身邊跟著的人扶住了。
小皇帝並未察覺,隻直把臉埋在她懷中,哭得更加大聲,就像尋常小孩受了委屈後看見靠山一般。
可他卻不知,他的母後自身難保。
謝太後盼了許多年沒盼來自己的孩子,漸漸死了那份心,隻把這個抱來的孩子當作親骨肉,疼寵得如珠似寶,以至於小皇帝雖生在皇家,卻稍有不如意便哭鬧不休,遠不及排在前頭幾名皇子懂事。
不過,或許這才是他最終能被陸行舟扶持上皇位的原因,一個沒腦的傀儡,總比有主見的傀儡容易操控。
姜芮一手拿帕子給他擦眼淚,另一手在其背後輕輕拍著,“不哭了,嗓子哭壞了可怎麼辦?母後帶了你愛吃的山藥蓮子羹,還熱著呢。”
小皇帝抽抽噎噎,從她懷裡抬起頭,偷偷去看大殿裡另一人。
殿上一共擺了兩張案桌,一張位於上首,皇帝御用,另一張在左側方,案上擺滿奏折,桌後此時坐了個人,正是陸行舟。
姜芮順著小皇帝的視線,也看了過去。
這位掌控無數人生殺大權的大太監,竟意外的年輕,瞧著與謝太後差不多,相貌也不是外人所傳猙獰可怖,反而長眉入鬢,雙目狹長,因其膚色比常人蒼白,看起來還有些文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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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小皇帝哭得那般可憐,他身為臣子卻穩坐不動,甚至還有幾分怡然自得,現在明知太後來了,卻也不行禮,直到現在姜芮的目光落過去,才放下手中奏折,神色淡淡:“恭迎太後娘娘。”
如此大不敬,謝太後不敢有異議,小皇帝不敢有異議,身邊低頭垂首的宮女內侍更加不敢有異議。
姜芮抿住唇,握緊了小皇帝的手,勉強維持著面上的從容得體,略略點了點頭,似乎不是她不敢指出他的無理,而是不想拉下身份與他計較而已。
她牽起小皇帝走入內殿,讓宮女打水為他洗臉,過後將人抱在膝上,凝眉嘆氣,“陛下要懂事些啊。”
“唔?”小皇帝一口吞下宮女喂來的蓮子羹,歪頭疑惑道:“母後說什麼?”
姜芮給他擦了擦嘴:“我說陛下該長大了,不能總是哭呀。”
“可是……”小皇帝抽抽鼻子,似乎又想哭了,“陸公公看著好可怕。”
“他打罵你了?”姜芮問。
小皇帝搖搖頭,“沒有,可他打小喜子板子了,小喜子叫得好可憐。”
“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小喜子身為陛下貼身內侍,夜裡卻沒有勸陛下早些安寢,反而慫恿你玩鬧,是該罰。”
小皇帝垂下腦袋,吸了吸鼻子,不敢說話。
姜芮摸著他的頭,又說:“陸公公再兇,可陛下身為一國之君,他既不能打你,也不能罵你,至多懲罰你身邊的人,以示懲戒,陛下若不想看到他們挨打,就該約束自己,不要讓人挑出錯處。”
“母後。”小皇帝拉住她的衣袖,“我不想做皇上,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們和陸公公說,讓別人來做皇上好不好?”
他至少還知道,做皇帝這事是由誰說了算的。
姜芮抱著他說:“可是陸公公早就說過了,這麼多皇子裡頭,隻有我的皇兒最乖巧伶俐,別人都不行。”
“好吧。”小皇帝癟癟嘴。
他哭過一場,消耗不少精力,在姜芮懷中沒多久就睡著了。
姜芮讓宮女守著他,自己去了外殿。
“你們都下去,我有幾句話要單獨與陸公公談。”她說。
殿裡的侍從卻沒有立刻離開,直到看見陸行舟點了頭,他們才退下。
見到這一幕,姜芮忍不住在心裡想,難怪謝太後生生被自己的設想嚇死了,這皇宮裡,確實早已叫陸行舟一手遮天。
謝大學士的謀劃,陸行舟清楚麼?姜芮覺得他應該是知道的,甚至謝太後為何病倒,他或許也一清二楚。
可他卻沒有任何舉動,就如懸在人頭上的一柄劍,明知已經懸在了上方,卻遲遲不肯落下,讓人整日提心吊膽,惶恐不安,乃至日益絕望,最終耗沒了一條命。
而他則從始至終在旁欣賞著。
“不知娘娘何事?”陸行舟開口,視線落在她身上。
姜芮立刻挺直了背,謝太後原本骨架不大,病了一場更加消瘦,幾乎要撐不起身上的鳳袍,但她仍竭力端出屬於一朝太後的雍容華貴,自上而下俯視人時,更有高高在上之感。
陸行舟卻從中看出了虛張聲勢。
這些人自詡皇族貴胄,鳳子龍孫,向來高人幾等,不把常人看在眼中,可如今在他面前,還不是如紙糊的老虎,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
越是自視高貴的人,跌下神壇時,越是讓圍觀者滿足。
他幾乎是有些愉悅地看著這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
姜芮:你要看就裝給你看唄~
第62章 陰鸷廠公02
瑞獸香爐飄著嫋嫋香氣,陸行舟坐在案桌後,雖與人說話,瞧著頗為散漫。
姜芮微仰著下巴,話裡帶著指責:“陛下年紀小不懂事,便有做得不如意的地方,公公好生言語就是了,為何嚇他?”
“娘娘言重,陛下貴為天子,我一介小小下臣,怎麼敢嚇他?隻是有長了歪心思的小人存心要帶壞陛下,我不過小懲大誡而已。”
陸行舟把玩著鎮紙,說出的話謙委恭順,語氣神態卻處處透著漫不經心。
況且他一個閹人,既不稱奴,也不稱婢,卻在太後面前自稱我,此舉何止猖狂二字可以形容,分明沒有把滔天皇權放在眼中。
“你——”姜芮欲要發作,又生生忍下,冷笑一聲,“公公何必說得冠冕堂皇,恐怕在公公心裡,陛下越不學好,反倒越如了你的意!”
“娘娘這話何意,我怎麼聽不明白?”
姜芮深吸一口氣,說:“明人不說暗話,這些日子病了一場,倒讓我想清楚一些事情。隻怕那日我與父親的談話,公公早就一清二楚,或許還當成了一出笑話來欣賞,是不是?”
“豈敢笑話娘娘。”陸行舟言語誠懇,嘴角卻帶笑,顯然是默認。
姜芮哼笑一聲,走近兩步:“公公也別太得意,就算你隻手遮天,可也總有手指縫裡遮不住的地方。我奉勸公公一句,別妄想動我的父親,天底下屈於公公淫威之人固然多,可正義之士卻從來不少,父親門下學生遍布朝堂山野,若有朝一日他老人家遭遇不測,天下文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了你!”
陸行舟像是聽了什麼好笑的事,輕笑出聲,這才抬起眼皮來正眼看她。
這從前面團似的太後病了一場,終於架起身體裡兩根骨頭,有了點脾氣,腦子也清醒了些,可惜,還是天真。
文人,讀了兩本書,肚子裡裝了點墨水,一個個便自詡聖人門徒,自命清高,以為跟常人不同。
可惜天下之人熙熙攘攘,皆為利來皆為利往。
若他今日就殺了謝老頭子,固然有人替他出頭,可出頭之人難道是為了謝老頭子?
錯,他們為是匡扶正義的名聲,為的是不畏強權的氣節。
而這兩樣東西,是他們踏在謝老頭子的屍骨上,指天怒罵兩句就能得到的。要是讓他們來做第二個謝老頭子,這群烏合之眾,隻會散得比雲煙還快。
陸行舟眼神越發森冷,嘴角的笑卻越發明顯。他閉了閉眼,然後才慢條斯理道:“娘娘今天的話,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好端端的,謝大學士怎麼會遭遇不測?”
“你不用裝糊塗。”姜芮說,“一開始我就沒想過會成功,眼下既然已被你知道了,不如攤開了明說。世人皆知,如今大應天下盡在公公手中,我和陛下不過是公公手裡的提線木偶,你要我們生,我們就生,你要我們死,恐怕立刻就連明日的太陽都見不到。我已經明白自身的處境,隻想和陛下過安生日子,斷不會礙到公公的事,公公手掌天下,何必與我們孤兒寡母過不去?”
語氣強硬點明利害之後,她又開始示弱了。
陸行舟倒真有點驚訝,看來這位太後娘娘確實長出了幾分腦子。
隻是好像沒人教她示弱的姿態該如何,頭抬得這樣高,脊背挺得這樣直,哪有一分求人的意思?
好在於他面前卑躬屈膝的人太多,他早已看膩,並不稀罕別人向他示弱求饒,反而喜歡看人一面強撐,一面發抖的模樣。
她如今這樣子,著實令他愉悅。
原本他對於她和謝老頭子背後的動作已有些不耐煩,後宮裡還有不少先帝留下的女人,她這太後之位坐得煩了,自然有別人爭搶著要做。可現在她既然能取樂他,再留一陣也無妨。
“你笑什麼?”姜芮示弱已是勉強,再看見他臉上意味不明的笑,頓時語氣厭惡。
陸行舟非但不予計較,還出言恭維:“臣隻是覺得太後娘娘鳳儀天成,雍容華貴,不愧為母儀天下之尊,令人嘆服。”
這話若隨便出自其他人之口,都有可能是稱贊恭維,可偏偏叫陸行舟說來,卻像是正話反說,扯下了一張遮羞的布,讓人臉上火辣辣。
“放肆!”姜芮惱羞成怒,伸手就要摑掌。
陸行舟輕易攔下,他看著文弱,可動作卻快得讓人看不清,而且手勁之大,立刻就在姜芮手腕上握出一圈紅痕。
“娘娘小心,別扭了手。”陸行舟好言提醒。
掌下的手腕瘦弱纖細,像是一折就能斷,因為其主人的憤怒與恐懼,正輕輕顫抖著。
貴為太後又如何,高高在上又如何,還不是在他手心裡瑟瑟發抖?
面前這一幕,讓陸行舟心中除了愉悅,又多了一股隱秘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