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敲著扇子,對傅霆州笑了笑,眼睛像夕陽下的湖水,碎光粼粼,卻看不清深淺:“這就不勞鎮遠侯操心了,我自有辦法。”
傅霆州對陸珩的“辦法”並不敢興趣,他說了許久話,口有點渴,隨手拿起茶盞後才意識到這是陸珩給他沏的:“真是難得,竟然能喝到你的茶。”
“二舅兄客氣。”陸珩笑道,“我怕有毒,所以讓你先喝。”
傅霆州剛好抿了一口,他一聽臉色黑了,用力擲下茶盞,濺出一線水珠。
傅霆州冷著臉推開座椅,起身說:“都督比我年長,不敢當你這聲兄長。告辭。”
陸珩這才給自己倒了茶,慢悠悠吹熱氣。他輕輕呷了一口,壓根不回頭看傅霆州在不在,開口道:“明日辰時正,以你的名義召集應天府所有官員。”
身後沒有動靜,不知道傅霆州聽到沒。陸珩也不在意,繼續低頭啜茶。
果然,還是別人試過的水喝起來更甘甜。
·
第二日,應天府衙,同知走入廳堂,發現裡面已經坐滿了人。他心生奇怪,剛才他聽到官差傳令,說總督有要事相商,命他趕緊到議事廳。他們並不把這位新來的總督放在心上,鎮遠侯又怎麼樣,沒有經過他們認可的總督,就隻是個擺設。
但傅霆州和朱紈不同,他出身勳貴,不久前還和武定侯結了姻親,背後勢力十分深厚,哪怕南京眾官員不服他,也不能不給傅霆州顏面。
所以,同知放下手頭事情,如約前往議事廳。他原以為總督隻叫了他,現在看來,所有人都被召集過來了。
眾人交頭接耳,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同知看到應天府尹也在,他走到府尹身邊,拱手道:“參見府尹大人。大人,到底出了什麼事,鎮遠侯怎麼把所有人都召過來了?應天府一天要處理多少事,根本離不得人,鎮遠侯此舉,怕是不妥吧。”
應天府尹從鼻子裡嗤了一聲,淡淡說:“鎮遠侯的事,本官怎麼知道?等著吧,大清早就興師動眾,說不定鎮遠侯有什麼袖中神算呢。”
皇帝的調令已經下達一個月了,但眾人依然稱呼傅霆州為鎮遠侯,不叫他總督。在他們心裡,傅霆州就是一個暫時代班的外人,說話壓根不作數。
議事廳裡坐滿了人,所有人一頭霧水,誰都不知道傅霆州葫蘆裡賣什麼藥。距離辰時正已經過去了一炷香,傅霆州還沒有出現,同知坐不住了,揚聲說道:“鎮遠侯急急忙忙拉我們過來,自己卻不出現。我們又不是闲人,每個人手裡都耽擱著公務呢,鎮遠侯這是什麼意思?”
Advertisement
同知這話一出,好些人應和,議事廳內一時群情激奮。應天府尹垂眸喝了口茶,神情從容又得意。
在南京地界,沒有他們同意,便是條龍也要盤著。他倒要看看,這位據說身份尊貴的鎮遠侯,能折騰出什麼水花。
“諸位稍安勿躁。”
後堂突然傳來一道不緊不慢的聲音,他嗓音裡像是含著三月春風、十裡煙波,天生蘊藏笑意。應天府尹喝茶的手頓了下,眉頭微皺,這似乎不是傅霆州的聲音?
眾人驚哗,齊齊往身後看去,果然一柄折扇勾住帷幔,一轉身從後閃出一個絳紅色人影來。
應天府尹不覺放下茶盞,擰眉注視著來人,心中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而同知已經充當應天府尹的嘴,及時將上司心裡話問了出來:“你是何人,誰讓你進來的?官府重地,豈容爾等無關之人褻瀆?”
“林同知不必急著發落我。”來人依然站在堂前,迤迤然對著他們笑了笑,說,“我受傅總督之邀,前來應天府商討徵伐倭寇之大計。有幸和各位同居一堂,幸會。”
傅霆州從後面跟出來,這廝真是會給自己貼金,怎麼成了他邀請的?傅霆州沒搭理陸珩,淡淡對著堂下眾人說道:“這位諸位應該認識,他是京城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珩,奉聖上之名,前來協助治理倭寇。”
眾官員聽到陸珩的名字,霎間大哗,彼此交頭接耳,目光中都充滿了震驚忌憚。
陸珩怎麼來了,他來做什麼?
眾官驚惶不安,有幾人臉色隱晦地變了。陸珩對自己的知名度很滿意,他依然笑著說道:“各位不用緊張,我今日來不是為了查辦什麼人,而是想聽聽,諸位對倭寇有什麼看法?”
議事廳中許久沒人說話,陸珩不慌不忙走到主位,掀衣坐下。他仔細清理完衣服上的褶子,抬眸,對著眾人輕緩一笑:“怎麼,還沒想好?”
“不知陸都督大駕,未能遠迎,是下官的過錯。”應天府尹操著官腔,慢悠悠開口道,“倭寇橫行掠道,我等日夜不能安眠,恨不得即刻將他們趕出大明。但倭寇中藏龍臥虎,許多東瀛忍者身懷奇門盾術,能以一當十,點石成金,普通士兵不過血肉之軀,實在擋不住他們。”
陸珩哦了一聲,虛心問:“那依府尹之見,應當如何?”
“張進大人在江浙多年,熟知倭寇套路,對付東瀛忍者有奇效。張大人本來已經大敗倭寇,可惜被奸人嫉恨,搬弄讒言,害的張大人撤職。這實在是武穆之恨,若想抵抗倭寇,最好的辦法就是釋放張大人,讓張大人官復原職。”
陸珩點點頭,感嘆道:“都這種時候了,你們還惦記著張進。他日張進在詔獄裡掉腦袋,肯定會感謝你們這一臂之力的。”
應天府尹臉色陰沉:“陸都督這是拿詔獄威嚇我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們沒有任何罪名,陸都督憑什麼逮捕我們?這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應天府尹話音剛畢,外面忽然闖入一群錦衣衛,他們腰上配著刀,頃刻將議事廳圍了個水泄不通。官員們大驚失色,應天府尹站起來,怒斥道:“陸珩,我們是朝廷命官,你這樣做可有聖旨?你私自扣押朝廷官員,莫非想要造反嗎?”
“錦衣衛做事,什麼時候需要理由呢?”陸珩含笑看著堂下這群無頭蒼蠅一樣的官員,悠然說,“諸位若是想給南京錦衣衛指揮使龐雲起通信,那就盡可省省力氣了。昨夜,龐雲起已被我擊殺於家中,現在龐家床上,還留著他死不瞑目的屍體呢。”
應天府尹聽到龐雲起死了,心中大驚:“你……你有什麼憑證,膽敢殘害同僚?”
“就憑他裡通外敵,安插內應,意圖謀害上官。”陸珩抬抬手指,旁邊的錦衣衛立即上前,雙手奉上一本賬冊。陸珩翻開看了看,道:“嘉靖十二年十月,遊商進獻黃金百兩,珍珠一百五十六枚,珊瑚四座,西洋金餐具十件。陳大人,這是什麼遊商啊,這麼有錢?”
應天府尹臉如陰雲,拉著臉不說話。陸珩又翻了幾頁,悠悠然合上,說:“龐雲起雖然是叛徒,但錦衣衛的本職工作做得不錯,枕頭下藏了好幾個賬本,每一筆都是大額的金銀往來。這本是陳府尹的,諸位猜猜,其他幾本是誰的?”
議事廳中落針可聞,空氣沉重,應天府尹額頭不知不覺滲出汗,厲聲嚷嚷道:“你血口噴人!我乃二甲進士,朝廷命官,隻聽皇上調令。你用不知道哪裡找出來的賬本誣陷我,待來日面聖,我必親口向聖上呈明你的惡行!”
陸珩看著他笑了笑,深以為然道:“那我可不能給你這個機會。”
眾人還沒明白陸珩的意思,忽然見應天府尹背後的錦衣衛上前,一刀刺穿應天府尹後心。應天府尹捂著胸口的血,不可置信地指著陸珩。他下巴張合,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最終被血堵滿了喉嚨,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眾官員驚恐地後退,就站在應天府尹身邊的官員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陸珩終於笑夠了,收斂了笑容,面無表情站起來:“我奉皇命調查倭寇一事,特許先斬後奏。你們做了什麼,我都知道,我敢殺龐雲起和陳銘,就敢殺你們。倭寇在沿海橫行不法,掠奪民生,有多少村莊和州縣遭了他們毒手。而你們身為地方父母官,一個個卻毫不作為,甚至為了幾個銀錢就把尊嚴賣給外人,由著他們糟踐大明百姓。你們能站在這裡,每一個都是飽讀詩書,進士及第,一路享著神童名聲闖出來的。莫非孔孟之書裡,就教了你們為虎作伥,殘子民而媚外人?”
陸珩目光湛湛,脊背筆直,眼神掃過來時仿佛雷霆天威,讓人不敢直視。眾多官員都被陸珩說的低下了頭,陸珩拍手,一行錦衣衛抱著一疊賬本和一個銅盆跑進來,放到陸珩面前,隨即有序退下。他們全程井井有條,沒有一個多餘動作。
陸珩隨便拿起一本賬冊,在堂前緩慢踱步,對著下方人道:“看看你們做下的這些事,還有什麼臉面戴這頂烏紗帽?多少百姓因為你們妻離子散,他們的女兒被人欺辱,孩子被人擄走,而你們做了什麼?在這本賬冊上又進賬一筆天文數字,你們的夫人母親又購置了一條名貴衣裙。論語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今日你們對別人的妻女視而不見,等來日,受屠戮的就是你們的妻女。”
議事廳裡落針可聞,陸珩說完,突然將手中賬本擲到銅盆裡,親自點燃了火折子,扔到書面上。
烈火舔到紙張,哄得燃燒起來,將整個銅盆包裹。陸珩將剩下幾個賬本全部扔到火裡,冷眼說:“我恨不得將你們一個個手刃,但倭寇還在沿海肆虐,無數百姓還等著朝廷解救。我知道你們中有些人是環境如此,不得不削足適履,但我不管你們有什麼苦衷,平定倭患,勢在必行。你們若是能迷途知返,將功折罪,打贏倭寇之戰後,之前的事既往不咎。若這一戰敗了,你們就進詔獄裡反省吧。”
老舊的紙張在火舌的侵蝕下,飛快變黑、卷邊,變成一陣飛旋的灰燼。議事廳中響起啜泣聲,陸陸續續有人對陸珩下拜:“謝都督。”
他們有的慶幸,有的暗松一口氣,但臉色都是刷白的,沒人敢再動歪心思。應天府尹的屍體還在前面躺著,陸珩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們,他不是隻會動筆杆子的文人,他是真的敢殺他們。血的教訓在前,誰還敢明知故犯?
錢再好,終究不如命重要。何況這麼多年,他們該撈的也撈夠了,要是真過了界,讓倭寇鬧大,那雞飛蛋打,誰都討不了好。
議事廳的人陸陸續續散了。等士人們都走空後,傅霆州握著刀鞘,從火盆中挑出一本沒燒盡的殘邊。他翻著看了看,輕嗤道:“我還真以為你找到了賬冊,原來是空的。”
陸珩說了許多話,他本想潤嗓,但想到這裡的水傅霆州還沒試過,他終究還是放下了:“龐雲起又不傻,怎麼會留這種把柄。現在,你可以調兵遣將了。”
陸珩昨夜潛入南京,和傅霆州商談好後,就去暗殺南京錦衣衛高層。所有道理講到最後都要靠拳頭,他隻有掌握了應天府軍權,今日才能敲山震虎。
雖然沒找到賬冊,但哪些人和倭寇勾結,陸珩心裡都有數。曾經支持過倭寇武裝的,他會讓他們意外死掉,其他隻是收了錢的,陸珩就當做不知道,敲打一番輕輕放過。
殺人是最容易的事情,但他要做的是解決問題,收攏人心。如果一味屠殺,浙閩人心惶惶,這些官員隻會更加倒向倭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