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問起王韜,那兩人順著她的話答下去了。如果真是陸珩派來的人,怎麼會不知道郭韜呢?
如果不是在陸珩身邊待久了,哪怕面對信任的人也要試探一二,她不會這麼快逃脫。如果真被他們帶到樓下,等待她的,可能就不是兩個人了。
陸珩嘆氣,她總有能耐拿捏他的軟肋,像是天生來克他的。陸珩抱著王言卿坐好,說:“是我輕敵了。顯然,我遠遠低估了朝廷被滲透的情況,我原以為隻是文官養寇不戰,如今看來,錦衣衛內也爛了一大片。”
“是誰?”
“南京錦衣衛。”陸珩嘆氣道,“他們之前好歹還借海盜的手,如今,連皮都不披了。這裡本就是蘇州衛的聯絡點,受應天府管轄。南京那邊的人借著地利,暗暗往客棧中插人。我帶來的人是從各營抽調來的精英,彼此之間並不熟悉,哪怕內部身份盤查再嚴密,也不可能每次見面都檢查令牌。何況,南京錦衣衛雖是一幫酒囊飯袋,畢竟也是錦衣衛,熟悉內部流程。自己人使絆子,實在是防不勝防。”
“可是你現在找到他們了。”王言卿道,“他們動作越大,你才能越快揪出他們,不是嗎?”
這也是陸珩明知道今日有詐依然還要入局的原因。隻有他親自作餌,詐出來越多人,將來戰場上才能盡量少死人。
軍人不怕戰亡,但怕的是死亡毫無意義,僅成為當權者交易的一個數字。
他們兩人說話時,外面突兀地響起敲門聲。有人在門外稟報道:“都督,剛才那群歌姬求見。”
陸珩意外地挑了下眉:“她們竟然還沒走?什麼事?”
“為首那個女子說是機密,隻能告訴都督一人。”
剛經歷了一系列驚魂,突然聽到有人要單獨見他,正常人肯定不敢冒險了。但陸珩卻很平靜,他站起身,說:“叫她進來吧。”
玉鍾進屋後,沒有看周邊擺設,立刻跪下行禮。一襲衣角停在她上首,旁邊依偎著一截女子裙裾,裙闌很眼熟,但底下的鞋已經換了。
玉鍾收回視線,深深叩拜道:“民女參見都督。”
“何事?”
“聽說大人要查和倭寇勾結的官員。”玉鍾額頭抵在地上,眼睛睜著,裡面的光清醒又瘋狂,“民女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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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首沒回應,片刻後,男子雍容的聲音緩緩揚起:“就憑你?”
“民女淪落風塵,自知命賤,不敢妄言。”玉鍾伏在地上,脊背纖細似蒲草,卻筆直挺著,有一種野火燒不盡的堅韌感,“但正是因為民女身在風塵,經常出入風月場所,所以官老爺們談話時不會避著我。我知道很多官員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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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毓秀在黑暗中奔跑,她記得她要去救什麼人,再晚了就來不及了,可是她卻找不到出口。她跑了許久,突然失足摔倒,她不斷向下墜落,心中絕望至極。
完了,她趕不上了。
朱毓秀被墜落感驚醒,她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頭痛欲裂,渾身高燒,嗓子像被鋼刀割裂。
她盯著床帳看了很久,怔怔地抬手去碰額頭,卻摸到厚厚的紗布。她還活著,是誰救了她?
朱毓秀雖然醒來了,但她被潑了好幾盆水,頭又撞傷了,數病並發,變成來勢洶洶的高燒。她燒了好幾天,第四天早上才終於能自己坐起來。
朱毓秀養病期間,陸陸續續得知了她昏迷後的事。七夕那天陸珩的人發現她失蹤後,立刻全城搜索,但蘇州的船數以千計,而且隨著河道四處漂流,茫茫人海,誰知道朱毓秀被藏到哪一條船上?
最後,還是他們截獲了飛鴿,靠飛鴿引路才終於找到朱毓秀。幸好發現的及時,朱毓秀才撿回一條命。
然而朱祖母,卻再無法回來了。
得知朱毓秀好轉後,王言卿親自來客房看望她。朱毓秀臉色比前幾日好轉很多,精神卻萎靡不振,靠在床上不怎麼說話。
王言卿已經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她內心嘆息,勸慰道:“朱婆婆寧死不屈,自盡明志,無愧忠烈之名。朱婆婆、朱大人為他們心中的朗朗日月而死,他們這樣做,肯定希望你能好好活著,你可不要辜負婆婆和朱大人的苦心啊。”
朱毓秀聽到這些話,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王言卿沒有說多餘的話,默默陪著她。等朱毓秀哭完了,情緒差不多穩定下來,王言卿說道:“陸珩說他不方便過來,託我向你道聲抱歉,抱歉那日沒及時發現內應,害你和朱婆婆遭受殘戮。另外,他還讓我說一聲多謝。”
當日在船上,朱毓秀寧死不肯透露和倭寇勾結的官員名單,黑衣女子怎麼審問都無果,怒得氣急敗壞。他們不知道,其實壓根就沒有名單。
在朱家,陸珩私下問朱毓秀朱紈可否留下名單時,朱毓秀驚訝了一下,隨即搖頭,說沒見父親提過。之後陸珩就沒有再問了,可是朱毓秀被人擄走時,對方卻急於逼問出名單的下落。
朱毓秀意外至極,很快意識到,這是陸珩的計策。
陸珩用一份不存在的名單,引得許多大魚惴惴不安,紛紛浮上水面。如果這時候朱毓秀透露出壓根沒有所謂名單,那真正和倭寇交易的高官馬上就會縮回暗處,再難覓蹤,陸珩的計劃也會功虧一簣。所以,朱毓秀咬著牙說不知道,看似是拒不坦白,其實,是默認了名單的存在。
黑衣女子一看,越發確定是朱毓秀把名單給了陸珩,因此下手越發狠辣,連朱祖母都牽連其中。
一首亡命辭,浸透了三代人的血。
王言卿靜靜離開,留朱毓秀一人靜養。她出來後,在門口遇到了陸珩。
陸珩似乎一直等在這裡,低聲問:“她好點了嗎?”
王言卿搖頭:“我問過郎中,她額頭上的傷沒有大礙,發高燒也是急火攻心。真正厲害的是心病。”
陸珩嘆氣,發生了這種事情,隻能靠她自己慢慢走出來了。陸珩陪著王言卿回房,路上依然難以釋懷:“是我擅自將她們扯入其中,她們本就是功臣遺屬,卻還要經受這等折磨,我難辭其咎。”
王言卿肅著臉,鄭重道:“朱紈大人自己寫絕命書,慷慨赴死,朱婆婆一頭撞死柱前,也不肯向那些人低頭。他們如此剛義,你反而更該將你的計劃推行到底。隻有肅清官場,鏟除倭寇,還沿海百姓安寧,才是真正為朱家滿門忠烈伸冤。”
陸珩沉默。在這種時候,王言卿什麼都不說,隻是靜靜陪著他。兩人回到房間,進門時,王言卿問:“你為何要讓我向朱毓秀道謝?”
道歉她能理解,但道謝從何說起?
陸珩沒正面回答,反而問:“如果你是掌管多省軍務的總督,察覺身邊人對倭寇態度曖昧,你會將懷疑對象寫在一個名單上嗎?”
王言卿代入想了想,很堅決地搖頭:“不會。”
總督之位多麼危險,稍有行差踏錯就萬劫不復,怎麼能自己埋禍患呢?他若是能清除內奸,名單自在他腦子裡,若連他都無能為力,那為什麼要留下一張單子,給家人引禍?
陸珩說道:“所以,根本沒有所謂的和倭寇勾結的官員名單。我在朱家詢問朱毓秀,本是試著問一下,得知沒有,也並不失望。但我之後審問伍章時,卻故意說我掌握了名單。如果後面有人來暗殺我,那順藤摸瓜,就能知道誰是內鬼。”
天底下沒有靠一份名單就能鏟除內奸的捷徑,無論他身邊的鬼還是朝廷中的鬼,都要靠陸珩的經驗和直覺,自己一個個找出來。
陸珩說到這裡,諷刺地笑了聲:“我本是胡編亂造,沒想到,卻真詐出來一份名單。”
看看七夕那天是誰按捺不住下殺手,是誰偷偷給對方行方便,是誰隔岸觀火裝聾作啞,大概就能猜出來內鬼在哪裡。再結合玉鍾補充的信息,陸珩心中很快就有了章法。
七夕那天,陸珩當場綁了好幾個官員,蘇州知府、蘇州同知餘曉等人都被他捆起來,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系。換成旁人,肯定會被人狠狠參一本,但他是陸珩,真正擁有先斬後奏的權力及能力。
這段時間蘇州官場風聲鶴唳,其他人可能撂狠話嚇唬人,但陸珩絕對真的敢殺了他們。蘇州人心惶惶時,另一邊也傳回消息。
潛入金臺島的人回來了,但身上受了傷,又在水中遊了很久,失血過多,氣息奄奄。他怕自己活不到陸珩跟前,提前用血畫好金臺島布防和地圖,貼在胸口藏著。他剛將地圖交到陸珩手裡,就脫力暈過去了。
眾人趕快抬他下去救治。那日共有四個人趁亂混上伍勝的船,刺探了許多金臺島內部情報,但唯有一個人成功回來,其他三人還在島上,生死未卜。
原來雙嶼港被朝廷攻打下來後,金臺島就成了倭人、佛郎機人、海盜新的交易地點,所以伍勝、伍章手裡才有那麼多鳥銃,才敢铤而走險搶朝廷軍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