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心想有妻如此,夫復何求。他埋入王言卿鬢發,輕輕吸了口她發間的香氣,說:“已經調換了。”
王言卿挑眉,她一直在船上,他們什麼時候掉包的,她竟然完全不知道?陸珩環著她的肩,完全倚在她身上,十分孩子氣。王言卿安靜讓他靠了一會,輕輕碰他的手臂:“小心著涼,先穿好衣服。”
陸珩其實並不想穿,但最終還是在夫人的督促下,套好上衣,結束流氓行徑。王言卿將他領口的褶皺撫平,問:“和海盜通風報信之人,你有眉目了嗎?”
“還沒有。”陸珩說,“不過我在各個渠道放消息的時間不同,經手人就那幾個,到底是誰,查一遍就知道了。這不是什麼問題,反倒有一件事我要請你幫忙。”
王言卿一聽,忙問:“怎麼了?”
“如果語言不通,你有把握看出真假嗎?”
王言卿聽後也迷茫了,她想了想,謹慎道:“我沒遇到過,可以先去試試。”
這個客棧是錦衣衛的一個聯絡點,地下名為酒窖,實際上是間牢房。陸珩換了身新衣服,帶著王言卿朝地牢走去。
地牢一頭是審訊室,另一頭是暗室,可以透過鐵窗查看裡面情形。伍章已經被掛到刑架上,昏迷不醒,他大腿上的血窟窿還在滲血,身上的衣服血跡斑駁,十分狼狽。
陸珩先進去看了一眼,確定伍章的衣服都好好穿在身上,才帶自己夫人過來。
王言卿走入暗室,她看到審訊室裡的行刑場面,嘶了一聲:“這麼血腥啊……”
血腥?周圍的錦衣衛臉色有些微妙,這是他們知道都督夫人要來,特意收斂過的,這還叫血腥?
陸珩眼睛都不眨說道:“這個是窮兇極惡的海盜,打傷了我們好幾個人,被捕後還想偷襲我。明知道我們是朝廷的人還敢這麼囂張,平時不知道怎麼魚肉百姓呢。對付這種惡貫滿盈的人,刑罰稍微嚴峻了點。”
王言卿聽到他偷襲陸珩,忙問:“那你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陸珩笑著安撫王言卿,心想可能是對方的事情更大一點。陸珩對手下使眼色,說:“告訴外面的人,可以開始了。”
手下果然心領神會,走到審訊室裡,在郭韜耳邊低語道:“都督吩咐不要見血,不能嚇著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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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見血?郭韜皺眉,看了眼手中的鞭子,隻能去一邊換了件創口小但內傷大的刑具。他命人給伍章潑了盆鹽水,伍章身上的傷口沾上鹽水,硬生生被疼醒。
他睜開眼睛,面前人帶著重影,火光幢幢,宛如鬼魅。
伍章很小就去海上漂,對大明沒有任何歸屬感,他見慣了朝廷水師在倭人圍攻下四散逃竄的醜態,隻覺得官兵都是酒囊飯袋,不堪一擊,這樣的朝廷,憑什麼要求人效忠?直到今日遇到這群人,伍章重重一腳踢到了鐵板,才發現朝廷中也不全是殘廢。
說來可笑,這些人下手極其陰損,但長得都很周正英氣,是很正派的長相。錦衣衛畢竟是天子儀仗隊,除了身家要清白,長相也是一個隱形要求。
正道的臉,惡魔的心,莫過於這些人。
郭韜知道都督和夫人在看著,也不敢說太過分的話,斯斯文文問:“說,你是何人,是誰告訴你們都督的行蹤的?”
伍章雖然被兄長寵得無法無天,但腦子很靈光。他知道他要是暴露自己是漢人,這群人肯定無所顧忌,不逼問出口供不罷休。如果他假裝自己是倭人,就可以假借聽不懂拒絕回答問題,既能保護大哥,又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伍章依然當聽不懂郭韜的話,胡亂說倭語。郭韜像一拳頭砸在棉花上,心裡也覺得很無力。對方聽不懂人話,就算他把十八般刑具都上一遍,又有什麼用?
王言卿在鐵窗後看著,忽然說:“對他說一句粗話試試,日常點的。”
陸珩沉默片刻,腦中飛快想合適的粗話。在王言卿面前,肯定不能說太粗俗的,但又要有效地刺激到對方。陸珩想了想,叫人過來,低聲交代了一句。
郭韜聽完同伴附耳傳話,心想都督的要求越來越離譜了,要求他文雅說髒話,還要自然而然隨性而至,不能被人看出刻意。郭韜覺得他再在都督身邊跟幾年,都能去戲班子唱戲了。
他一邊腹誹,一邊走到刑架邊,作勢將刑具掛回去,隨口罵了句:“狗娘養的小雜碎。”
王言卿在鐵窗後,看到了伍章臉上一閃而過的憤怒、不屑。王言卿確定了,篤然道:“他在裝,他聽得懂漢話。”
王言卿故意讓裡面人表現出審訊受挫、隻能結束刑訊的態度,伍章看到審問結束,精神會放松,這時候聽到一句日常粗話,他的微表情就會泄露他的心緒。一個語言不通的人,能聽懂髒話嗎?
陸珩在暗室中輕笑一聲,溫溫柔柔送王言卿回去:“卿卿,接下來的事就用不著你了。你先回去等我。”
王言卿掃了他們一眼,沒說話,裹緊衣服走了。她走出酒窖後,客棧裡的熱鬧撲面而來,食客大聲談笑,歌姬抱著琵琶在臺上助興,一副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和剛才陰冷血腥的地牢仿佛兩個世界。侍衛見王言卿停下,低聲提醒道:“夫人,這邊請。”
王言卿收斂起心緒,壓緊帷帽,朝樓上走去。
審訊室裡,陸珩指間轉著一柄尖薄的小刀,不緊不慢在伍章面前踱步:“是大明人,卻裝作聽不懂漢話。怎麼,這麼想當倭人嗎?”
伍章也不知道怎麼會被這群人看出破綻,他的倭語說得明明十分流利,連東瀛浪人都聽不出來。他最開始還想說倭語偽裝,但這些人像篤定了一般,毫不留情往他身上招呼。而這個男人出來後,挑了柄看起來很無害的小刀,可是下刀時卻十分陰毒,刀刀往最痛的地方割,伍章很快受不了了,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他承不承認都沒有區別,因為,這群人已經認定了。他再嘴硬,隻能是徒受皮肉之苦。
陸珩把玩著小刀靠近,伍章無形繃緊了身體。陸珩對他笑了笑,忽然握著刀朝他手心刺來。伍章用力閉住眼睛,準備好開始新一輪的痛苦。然而預想中的疼卻久久未至,他睜開眼,發現陸珩隻是把刀釘到他的指縫裡,刀背緊貼著他的指根,再差一點就能刺穿他的皮肉。
伍章心髒乍緊乍松,氣息都粗重起來。陸珩單手握著刀柄,冷冷盯著伍章的眼睛,問:“是誰告訴你們我在蘇州的?”
伍章不答,陸珩不著急,慢悠悠拋出下一個問題:“船上的火銃,是誰透露給你們的?”
伍章驚恐地瞪大眼,他努力控制表情,還是被陸珩看了個正著。陸珩輕笑一聲,直起身道:“你們無法無天久了,怕不是忘了,閻王爺到了錦衣衛刀下都得彎腰。先前幾萬朝廷軍打不過你們,那是不想打,但現在,你們的好日子要結束了。我能活捉你,就能活捉你們大當家。說吧,內應是誰。你自己說還能求個痛快,要是別人說出來,你的罪名就不隻是觸犯海禁了。”
伍章臉上表情激烈變幻,依然咬著牙,不肯開口。他在賭,如果陸珩真抓住了大哥,沒必要來逼問他。陸珩這麼著急得知內應,反而說明大哥沒落到他們手裡。
隻要他堅持住,大哥就不會有危險。他要是松口,金臺島才是真的毀了。
陸珩看到伍章的表情,遺憾地嘆了聲,說道:“我好心給你機會,你卻不識抬舉。不說是吧,我不妨直接告訴你,我已經拿到了內應名單。錦衣衛向來是寧肯錯殺一千,不肯放過一個,我按名單上的名字一個個殺掉,還怕逮不出你們嗎?”
陸珩從地牢出來,剛換的衣服,眨眼又染上一身血腥味。屬下快步跟到陸珩身後,壓低聲音稟報道:“都督,查出來了,今日繳獲那批火銃被他們當地人稱為鳥銃,據說可以擊中天上飛鳥,故得此名。這些鳥銃原型是火銃,佛郎機人將大明火銃帶回西洋,改進後又帶回東海、南海。被佛郎機人改裝後的鳥銃體型小,可以單手持槍,殺傷力更強,一來就贏得了倭寇和海盜的追捧。佛郎機人靠鳥銃和海盜換絲綢茶葉、黃金白銀,回去後,又會帶回來更多鳥銃。所有人都想要鳥銃,所以去年朱紈殺了佛郎機人,反彈才那麼大。”
陸珩微微眯眼,眸光中意味不明:“這樣看來,倭寇和海盜不足為患,這群佛郎機人卻需要格外注意。必須端了他們的交易地點,要不然,哪怕全殲倭寇,有武器支持,沿海遲早還會滋生另一波禍患。”
屬下連道都督英明。陸珩懶得搭理這些奉承話,屬下隻負責聽命,具體如何制定戰術、引蛇出洞,還得靠他自己想。
這個客棧原本有客人在,今日陸陸續續清場了,內外都是錦衣衛。陸珩不用顧忌明面上的身份,直接推門進王言卿的房間。王言卿已解衣散發,看到他,起身道:“你回來了。”
王言卿走過來,陸珩卻後退一步,說:“稍等,我剛從地牢回來,身上不幹淨。”
陸珩所謂的不幹淨,肯定不會指灰塵等物了。王言卿依然走向他,說:“我剛和廚房要了水,你受了傷不方便,我幫你擦洗一下。”
陸珩看向後方浴桶:“那你……”
“我已經洗過了。”
陸珩陷入糾結中,他大概從沒有遇到過這麼痛苦的抉擇,他當然是想答應的,但如果答應,他胳膊上還有傷……
陸珩再一次在心裡辱罵內應和倭寇,要不是他們,他哪用經受隻能看不能吃的煎熬。最終陸珩覺得人生得意須盡歡,有便宜不佔是王八。
陸珩點頭,笑道:“那就有勞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