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三罵罵咧咧時,後腦忽然被人拍了下。這一下又猛又快,黃三差點栽到土裡。他爬起身,正要轉過頭大罵,看到來人的臉時驟然息聲,轉而換上一副諂媚的笑意:“餘大人,您怎麼來了?”
餘曉看了眼前面木門緊閉的宅院,拉著黃三到樹後面,問:“最近他們家有什麼異常嗎?”
黃三奉命在混堂弄監視朱家。要說這戶人家也奇怪,據說原本是總督,最風光的時候總管浙、閩海防軍務,江浙、福建的官都要聽他的,現在卻淪落到身敗名裂,隻能在這種破舊的巷子裡討生活。
黃三也不知道大人到底讓他來盯什麼,要他說,這種落魄的前官家小姐有什麼好看的,人長得一般,沒豐厚陪嫁,性格也不可愛,無趣的緊,儀香樓隨便找個姑娘都比她強。但上面人下令,黃三也不敢違抗,隻能頂著酷暑,苦哈哈在朱家門外盯梢。
黃三正抓心撓肺等著換班的人來接替他呢,突然餘大人親自來了,並且一上來就問有沒有異常。黃三懵了,趕緊回想,把這一天所有事情像倒豆子一樣全部吐出來:“今天早晨朱家小姐去街上買衣服,他們家老僕陪同。小的讓另一個人盯著門,我跟在朱小姐後面。他們去了集市,先去買菜,又去看衣服,逛了幾家店就回來了。他們出門期間,也沒人接近朱家。然後小的就一直等在這裡,直到現在。”
黃三說完,費解地撓了撓頭:“他們去的都是以前常去的店,沒什麼異常啊。”
餘曉聽到,沉著臉罵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上面有消息傳來,說是京城來的錦衣衛藏在蘇州,正在查朱紈的死因。我幾次提醒讓你們警敏些,不要漏過任何蛛絲馬跡,你們倒好,還是讓人在眼皮子底下得手了。”
黃三一聽愣了:“不可能,我們全天盯著朱家,連隻蒼蠅都不敢放過,這段時間沒有任何人靠近他們家呀!”
“靠你們盯梢,能成什麼事?”餘曉憤憤罵完,深吸一口氣,臉色轉瞬變得高深莫測,“幸好大人另有準備。內部線人說,今天下午他們要來朱家,晚上就要坐船走了。你們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盯緊了,一旦有人靠近,立刻傳信。”
黃三臊眉耷眼挨了頓罵,趕緊把所有輪班的人叫回來,眼睛都不敢眨地盯著朱家。日頭降下去,暑熱逐漸消減,倦鳥歸巢時分,黃三忽然看到一伙人徑直朝朱家走來。黃三趕緊拉同伴衣袖,示意他別說話。
他們兩人小心翼翼趴在樹上,樹冠茂密,他們又穿著不打眼的褐色衣服,趴在樹冠裡面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們屏住呼吸,聽到一隊腳步聲從樹下走過,黃三壯著膽子,探出頭來。
風聲沙沙,樹影搖曳,隔著搖晃的樹葉,很難看清那些人的全貌。但哪怕僅是一閃而過的側影,也足夠讓黃三印象深刻了。
黃三的眼睛越瞪越大,這不是早晨在衣鋪前撞到朱毓秀身上的那對男女嗎?他們竟然是順天府錦衣衛!
黃三叫苦不迭,原來真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的,要不是內部線人提醒,他完全沒有起疑!地上男子敲門,朱毓秀很快放他們進去。黃三趕緊推身邊同伴,說:“你快去向餘大人稟報,他們來了。”
同伴像猴子一樣溜下樹,飛快跑了。黃三借著樹叢掩飾,繼續往院子裡看。可惜這棵樹高度不夠,他看不清院子全貌,隻看到那個天仙一樣的女子和朱祖母說話,剩下的人頭時隱時現,正好被院牆擋住了。
黃三扼腕,這棵樹再長高一點就好了,怎麼偏偏看不清呢?不過那個女子真是漂亮,黃三見識過這麼多瘦馬名妓,從未見過像這位一樣出挑的人。她的美不隻是五官標致,更抓人的是雪白的皮膚、窈窕的身段、眼角眉梢清冷又嬌媚的神態,妖女再妖娆,玩過幾次後也就索然無味了,唯有看似不染塵埃的神女似留情似無情,最是勾人心痒,欲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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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三明明知道他應該注意院子裡其他人,但還是忍不住頻頻看向那個女子。錦衣衛什麼時候有了這麼漂亮的女探子,如此美人,什麼情報拿不到手啊?
黃三就這樣心猿意馬地盯梢,等那伙人出來時,天色已經黯淡下來。黃三趴在樹上,待那些人走遠後,他拿出早就約定好的紅色布條,綁在鴿子腿上,用力放飛。
他想到那個美貌的女探子,心裡頗為遺憾。但美女再誘人,終究是小命更重要,這個巷子一會不太平,他還是趕快溜之大吉吧。
混堂弄外,一個穿著短打、精壯黝黑的男子趴在房頂上,眼睛對著照門、準星,不斷在巷口巡回。他有些不耐煩,罵咧咧道:“怎麼這麼久還不出來?大哥說這是朝廷最精銳的錦衣衛,依我看,和那些閹人一樣,在爺爺我手下都熬不過三招。”
“二當家,你少說兩句吧。”旁邊的人勸道,“大當家說了,這次行動十分重要,隻許成功不許失敗。這些人是北邊來的,不靠海吃飯,要是出什麼差錯,恐怕兜不住。”
二當家伍章冷嗤一聲,不屑道:“能出什麼差錯,他們還敢殺我不成?”
原本他們是不害怕的,他們早就和官府達成默契,隻要別搶了鄉紳老爺們在城裡的產業,其他地方隨他們去。官府裝樣子追一追,等他們進海後雙方就能收工了。
這是默認的規則,海盜不進城,官府也不出海。但是去年,浙江來了一個不懂事的新官,竟然用炮轟開了雙嶼港,還殺了三個佛郎機人。
沿海所有人都指著和佛郎機人換火換炮呢,那個姓朱的竟然殺了西洋人,還端了虎爺全幫人馬。這個不識好歹的官員冒犯了底線,浙閩幫派們難得聯合在一起,各顯神通叫姓朱的好看。
朱紈果然很快就死了,總督換了張進,沿海重新太平起來。生意似乎恢復如常,但大家再出門,不敢再像以前一樣無所顧忌了。
隨從是大當家伍勝的親信,今日特意被派來保護二當家伍章。伍章是伍勝唯一的弟弟,年輕氣盛,再加上受兄長寵愛,性子十分張狂,誰都不放在眼裡。在島上時眾人都禮讓他三分,但今日事情緊急,隨從少不得提點一兩句:“二當家,我們今日不是來放風的,而是有任務在身。我們畢竟是民,要想繼續做生意,還得靠那些大人。他們吩咐下來的事,不能馬虎。”
伍章很不服氣,罵罵咧咧道:“狗屁的大人,依我看,都是一群廢物、孬種!”
“行了行了。”隨從勸道,“這是在蘇州城裡,他們的地盤。二當家你就少說兩句吧。”
伍章哪怕嘴上罵得兇,但心裡也知道,這次行動十分要緊。這關系到他們接下來能不能舒舒服服做生意,他磨了很久,大哥才終於松口,將這次任務交到他手裡。伍章不願意被島上人看輕,今天,他務必要全殲這些北佬,在大哥面前長一口氣!
隨從見伍章安靜下來,終於能安心盯著前面。江南建築不講究對稱,巷子都窄,而這個混堂弄地形更是奇怪,胡同呈回字形,無論出入,這個路口一定會經過。
這趟差事來的突然,今天中午岸上的人匆忙給大當家傳消息,說讓他們殺一個人,作為回報,會送給他們一批好貨。大當家本來不想摻和官員內部的事,可是,對方開的條件實在豐厚,大當家抵不住誘惑,最終還是派人登陸了。
岸上同時送來了暗殺對象的行蹤,據他們說,對方今日下午會去混堂弄,目前還不確定來者是誰,所以,必須得等對方從朱家出來後,他們才能確定目標,到時以腿上纏著紅綢的飛鴿為信。對方今夜就會乘船離開,所以,混堂弄是唯一的機會,伍家人必須趁對方從混堂弄出來時,一擊殺之。
大當家本想派最穩重的手下去,但二當家磨得厲害,大當家提前看了混堂弄的地形,心想他們有火銃,遠遠殺一個朝廷官員還不是手到擒來,於是就放弟弟過來了。
這個地點是他們精心挑選出來的,不僅是出混堂弄必經之地,而且適合埋伏,哪怕二當家一槍沒中,其他地方的人也能補火。剛才送來暗報,說目標已經進朱家院裡了,估計很快就會出來。他們立即倒藥、裝藥、壓火、裝火繩,進入待發狀態。然而火藥上膛後,他們等了很久,都不見巷子裡有人出來。
隨從將暴躁的二當家安撫好,繼續凝息等著。終於,一隻白鴿從灰牆間飛起,腿上正系著一條紅綢。埋伏眾人都知道,人來了。
巷子裡再無人說話,黑洞洞的銃口無聲對準出口方向。隨從也屏住呼吸,等著暗殺時刻降臨。
按理他們這些在海上漂的人是不能怕死的,可是隨從今天莫名心慌,尤其現在,眼皮劇烈地跳動起來。隨從正打算悄悄壓一壓眼皮,前方路口忽然傳來腳步聲,隨即,都不等隨從反應,旁邊就傳來灼熱的火光。
伍章率先開火了。彈藥撞在牆角,砰的刺破夜空。隨從暗罵,二當家開火開早了!但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所有人立刻對準剛才的位置,一股腦朝那個地方開火。
火藥交替在空中炸裂,牆壁上的石頭被鋼彈炸飛,灰塵、煙霧彌漫,越發看不見人影了。隨從皺眉,自己也拿不準剛才有沒有打中,而這時,身邊的伍章重新倒藥、上膛,再次探身朝著前方開火。
多年死裡逃生的直覺告訴隨從不妙,隨從連忙勸伍章:“二當家,一旦開火就會驚動朝廷軍。時間不多了,我們快走吧!”
這次行動牽一發而動全身,撤退時間是早就約定好的。伍章卻不理會隨從的話,堅持要殺了那些人。
此刻,王言卿正被一雙堅實有力的胳膊環繞,躲在一個死角。身前人的氣息溫暖可靠,他擋在她身前,仿佛任何危險都無法靠近。王言卿靠著陸珩肩膀,忍過一陣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終於,那些聲音平息了。陸珩松開她,趕緊問:“怎麼樣,傷到了嗎?”
方才王言卿要出巷時,陸珩眼睛忽然注意到前面劃過一絲火星。陸珩本能覺得不對,立刻抱著王言卿後撤。他們躲在牆後,躲過了第一發暗槍,隨後其他火彈飛來,陸珩也攬著王言卿離開原地,藏到死角。
陸珩此刻極其感謝自己多年懸崖邊走鋼絲,鍛煉出反射性的危險直覺,在理智反應之前身體就做出了動作,要不然,她就危險了。
王言卿搖頭,陸珩完全擋在她前面,連亂石都沒崩到她。這時候她鼻尖嗅到血腥味,驚訝道:“你受傷了?”
陸珩利落從內襯上割下來一條布,三下五除二扎在胳膊上,說:“沒什麼,隻是被流彈劃了一道。你躲在這裡不要動,不要出聲,也不要點火。”
王言卿慌忙握住他的胳膊,低聲問:“你要去哪裡?”
陸珩正要說話,後面的火炮聲又響了。王言卿害怕地縮起身體,陸珩用沒受傷的胳膊抱住她,同時在心中默數開火的數量。
剛才共有八響,但現在零零落落隻有五響,而且有很強的集中性,第一個人打了,其他人也陸陸續續打。
這就說明,他們的火銃並不是隨時能開火,中間填彈至少需要半炷香。
陸珩心裡有數了,他等外面的火銃聲告一段落後,叫來兩個人保護王言卿,同時快速交代另一隊人:“他們有八杆槍,開了一次後不能立刻開第二次,中間至少要間隔半炷香。傳令下去,盯準有火光的地方,在他們開火後裝彈藥間隙,放心地打。有兩個人在這條巷子對面西北角的方位,應該在房頂。去前面圍堵他們。”
屬下抱拳,拿出暗哨,趕緊朝四方傳令。王言卿本來很擔心陸珩,但是她聽陸珩的語氣,似乎不像是無備而來。
他們去朱家所帶的侍從都在這條巷子裡,為什麼還要用暗哨聯絡呢?莫非,在埋伏外面,還有陸珩的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