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眼中的笑斂了斂,才知道他竟然表現得這麼明顯。陸珩和近侍太監一直維持著良好關系,對此,他也沒一口回絕,而是點到即止道:“有些私事,現在還不方便說,等來日請公公喝酒。”
能在皇帝跟前活下來的都是人精,司禮監太監一下子聽懂了,笑著拱手:“原來如此,那雜家就提前恭賀陸大人了。”
陸珩官場得意,情場豐收,一時看見誰都順眼三分。然而他意氣風發沒多久,十一月時,他突然接到宮裡的消息。
懷孕的盧靖嫔生產,喜得皇子。這是皇帝第三個活著的兒子了,皇帝十分高興,越發寵幸獻上生子丹藥的陶仲文。郭勳趁皇帝心情好,再次提起給祖先郭英加封的事。
皇帝不知道怎麼想的,同意了,開恩允郭英與徐達、常遇春等六王並列配享太廟的殊榮,並進封郭勳為翊國公,加太師。
郭勳一時煊赫非常,軍中再無人能匹敵他的位置,武定侯府門口每日車水馬龍,尊榮無比。
陸珩對此倒並不在意,郭勳的調查報告是陸珩親手交上去的,陸珩早就有預料。某種意義上,郭勳能加封是因為陸珩,皇帝需要一個人來平衡陸珩,郭勳就是最合適的人選。真正對陸珩有影響的,是另一件事。
傅霆州這一年鎮守大同有功,屢次擊退蒙古人,郭勳在聖前給傅霆州請功,皇帝龍心大悅,大筆一揮,將傅霆州調回京城。
大同是邊防中最重要的一關,歷來是武將的跳板,可想而知,傅霆州這次回京,必然要升官了。
陸珩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簡直眼前一黑。他甚至懷疑皇帝和他有仇。
陸珩不久前辦了除服儀式,正式出孝。他一邊籌備婚禮,一邊給各府發請柬,婚期定在明年正月。
隻剩下兩個月了,傅霆州忽然回來了。皇帝就不能讓他省點心嗎?
第97章 婚帖
十二月,一場碎雪籠罩京城,早晨是凌亂的玉屑,到了中午風停了,雪變成一團團的鵝毛,從天空沉甸甸壓下來。
傅霆州趕在雪最大的時分回來,管家聽到傳信,慌忙從鎮遠侯府裡跑出來。他一出來就瞧見一院子的馬,這些馬各個膘壯高大,此刻正不耐煩地甩鬃毛抖雪。大雪紛紛揚揚,阻礙了視線,根本看不清雪後人影。
但管家還是一眼認出了傅霆州。他站在一匹黑色駿馬邊,交待馬倌喂馬事項後,就將韁繩交給小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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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看到,不顧外面大雪,趕緊跑下臺階:“侯爺,您回來了!您今日到京,怎麼都不提前傳個信,奴等也好去城門迎接您。”
傅霆州披著厚重的大氅,大步走上廊庑。這件黑色大氅由動物皮毛制成,油光水滑,細密嚴實,隨著傅霆州的動作,上面的落雪窸窸窣窣掉下來,幾乎和外面的風雪融為一體。
傅霆州穿過鎮遠侯府曲折繁復的回廊,心想京城和邊關果然是兩個世界,在大同府,怎麼會有這種無用又浪費的建築?難怪祖父從前線退下來後,一直不習慣北京的生活,總是惦念著打仗的歲月。
他才在前線待了一年,心態就已截然不同。勳貴中公認傅钺對傅霆州的教養非常嚴苛,傅霆州自己也覺得他習武練功十分勤勉,從未松懈過。但真正去生死場走了一遭後他才明白,原來的他隻是個花架子。
在邊關打仗一年,這種程度的大雪對傅霆州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了,他淡淡道:“趕路忌泄露風聲,是我不讓他們報信的。”
管家需小跑著才能跟上傅霆州,他雙手攏在袖子中,嗫嗫應是,不敢質疑分毫。管家暗暗覺得心驚,曾經侯爺就是冷硬嚴肅的性子,但管家好歹還敢和侯爺說幾句話,如今傅霆州站在他面前,管家一句都不敢勸了。
若說之前的侯爺是精心打磨的佩劍,上面鑲嵌著寶石金箔,雖然劍鋒凌厲,但更像一柄貴氣的裝飾品。如今,這柄劍開了鋒,淬了血,真正成了殺人之器。
包括侯爺的行事作風,和以往也大不相同。他身邊的隨從幾乎都換了,這些人看似沉默,但各個眼神犀利,神情兇悍,一看就是殺過人的軍匪。
管家不由在心裡嘆息,大同府那個地方真是民風剽悍,骨子裡流著善戰的血。大同的駐兵似軍又似匪,周圍百姓聽見蒙古人來了不怕,但聽到大同軍來了,趕緊收拾家私就跑。就連王言卿一個看似文弱的女兒家,學起武功來也事半功倍。
管家想到這裡趕緊打住,他怎麼想起她了?京城最近發生了很多事,他可不能讓侯爺想起那位來。
因為大同府獨特的地理位置和生存環境,那個地方人均戰鬥狂魔,京城空降的將軍沒點能耐,根本收服不了底下的兵。也正是因此,每一位順利從大同退下的武將,之後都會仕途通暢,大展拳腳。傅钺是如此,傅霆州在大同隻待了一年,如今也完全脫胎換骨了。
傅霆州自己就深刻感受到區別。他曾經覺得他是超品侯,陸珩是錦衣衛指揮使,他們都出生在同樣的軍官世家,生長經歷相似,除了陸珩運氣好一點,兩人沒什麼區別。如今真正在鐵馬冰河中歷練了一通,傅霆州才明白有實權和沒實權、有人手和沒人手,差別究竟有多大。
陸珩從十二歲起就進入錦衣衛,開始培植自己的人手,而傅霆州直到二十二歲,才真正接觸到基層士兵。他越深入就越感受到他和陸珩的差距,他不得不承認,陸珩強於他的,遠不止運氣。
但迎難而上才是軍人的風格,傅霆州如今回來,就是想再試一試陸珩的刀。
傅霆州十一月接到京城的調令,但大同是邊關重鎮,兵權交割不容馬虎。傅霆州將交接事宜都安排好了,才帶親信回京。等他再次踏上順天府地界,已到寒冬臘月。
傅霆州回家,第一件事是去見長輩。女眷們接到消息,此刻都聚在太夫人屋裡。陳氏緊張地握著手,忽然聽到外面傳來行禮聲,陳氏驚喜交加,失控地站起來:“侯爺!”
隨著陳氏的聲音,門簾被掀開,寒風碎雪席卷著衝入屋內,一個高大肅殺的人影出現在門口。女眷紛紛站起來,握著帕子問好,連太夫人都帶著淚意,顫巍巍道:“好,好,人回來了就好。”
陳氏看到氣質大變的兒子,忍不住落淚。眾人又是安慰又是陪哭,女人們哭成一團,好半晌才安頓下來。
傅霆州等陳氏情緒穩定、再次落座後,才依次給長輩行禮:“不孝子給祖母、母親請安。”
傅霆州是突然回來的,傅昌正好不在府中,現在屋裡隻有太夫人、陳氏和傅家的幾個嫡女庶女。傅霆州可是太夫人和陳氏眼中的寶,她們哪舍得讓傅霆州行禮,趕緊招呼傅霆州坐下。
丫鬟們上前奉茶,陳氏仔細打量兒子,邊關一年,傅霆州變黑了些許,似乎瘦了,臉上線條瘦削深刻,卻比以往更有男人氣概。陳氏看著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嘆到:“你這一年受苦了。幸好沒受傷,你好好在京城休息幾天,等過幾天完了婚,身邊有女人照顧著,慢慢就恢復了。”
傅霆州正要喝茶,聽到這話,他皺眉,立刻將茶盞放回桌面:“什麼完婚?”
陳氏和太夫人對視,難得有些心虛:“你和洪三姑娘的婚事啊。皇上親自給你們賜婚,這是多體面的事情,趁你調回京城,趕緊把婚事辦了吧。”
傅霆州聽明白了,陳氏趁他不在家,私自給他定了婚期!傅霆州忍著怒,問:“不是說了等我回來再定奪嗎,為什麼你們自作主張?”
“這……”陳氏語塞,眼珠子四處亂瞟,“我也是為了你好,你今年都二十二了,尋常人家這個年紀連兒子都生出來了,你還沒成婚,這叫什麼事?”
傅霆州輕嗤,不屑道:“陸珩不也沒成婚麼。”
陸珩不婚是京城裡的一樁公案,每次提起大家都要揣測許久,但這次他說完,屋裡許久沒人接話。
傅霆州感覺到不對,皺眉問:“怎麼了?”
管家欲言又止,傅家幾個嫡女庶女低頭看鞋,最後是太夫人慢悠悠開口道:“陸大人要娶妻了,婚禮就在下個月。你母親就是羨慕別人正月裡成婚,才趕緊給你定了婚期。可惜終究太趕了,最快也隻能定在二月。”
傅霆州突然覺得喉嚨艱澀,他緩了一下,才問出來:“和誰?”
屋裡陷入沉默,眾人心照不宣低著頭,隻能聽到炭火燃燒的聲音。最終,是管家上前,遞上來一封裝裱精致的請帖:“侯爺,這是陸大人的婚柬。”
傅霆州打開那封婚帖,立刻被上面“王氏”兩個字刺痛。傅霆州看著她和另一個男人的名字並排出現,過了很久,才啞著聲音問:“王氏是誰?”
女子閨名是秘密,不能輕易宣之外男,陸珩將未婚妻的名字寫成王氏很正常。天底下有那麼多姓王的女子,他要娶的究竟是哪個?
傅家眾人默然,傅霆州無疑在自欺欺人,然而他們明知道結果,卻沒人敢戳破。令人窒息的寂靜中,陳氏開口了:“這個女子很是神秘,陸大人將人藏得緊,京中沒人見過她的真容。無論這個女子是何方神聖,看陸大人的態度,顯而易見對她很在意。我們作為外人,還能追究陸大人看上的女人?客客氣氣去吃頓喜酒就算了。”
傅家嫡小姐聽到母親的話,面露緊張。她悄悄去看二哥,二哥看著還算冷靜,但是他的手不斷用力,已經將陸府的婚柬捏皺了。
她暗暗嘆氣,其實陸珩的請帖剛送到鎮遠侯府的時候,她們也疑惑過,這裡面的王氏究竟是誰。雖然沒明說,但傅家女眷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個姓王的女子就是王言卿。
傅小姐嘆氣,她不知道王言卿到底有什麼魅力,能勾的男人一個個為她著迷,連陸珩都願意給她名分。最開始王言卿失蹤的時候,她們都以為陸珩將人擄走是為了膈應傅霆州,順便玩玩她。
畢竟王言卿的容貌確實得天獨厚,鮮少有男人忍得住。
然而,這張請帖卻將傅家女眷隱約的優越感擊得粉碎,陸珩並不是隨便玩玩,他竟然當真要以三媒六聘之禮迎娶王言卿。傅家人一直沒把王言卿當回事,不過一個寄居侯府的玩意而已,誰會真把王言卿當自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