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鎮遠侯府更是如此了。雖然賜婚是好事,但侯爺不日就要出徵,老夫人和太夫人實在高興不起來,哪還有心思操辦年宴。主院裡,傅霆州正在和管家交待接下來的人手安排,窗外忽然傳來一陣說話的聲音,吵吵嚷嚷,過了許久都沒歇。傅霆州淡淡往外掃了一眼,問:“怎麼了?”
一個小廝快步進來,對傅霆州行禮:“侯爺,老夫人派人來了。”
傅霆州暗暗嘆氣,敢無視他的規矩,不請自來還趕不走的,隻有他的母親了。陳氏都鬧到這裡了,傅霆州不出面不行。傅霆州站起身,但步子卻走得極緩,路上對管家說道:“等我走後,府中事務按我剛才說的安排,尤其是那幾個關鍵部分的人,無論如何不能換。如果有人指手畫腳,你就說這是我交待的。”
傅霆州話中的“有人”,基本特指他的父親傅昌和母親陳氏了。這兩個人腦子拎不清,偏偏還一個比一個自信,說不定會趁傅霆州離京,“好心”接管侯府事務。傅霆州可不敢讓他們管,讓家僕自己做決定都比讓他們參謀強。
傅霆州想到這裡頗為心累,他要去大同打仗,前路艱險未知,他卻還要擔憂身後。更諷刺的是,給他添亂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血脈親人。
若卿卿在府,他何至於這般左右掣肘?
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傅霆州就趕緊打住。管家跟在傅霆州身後,一一應下,顯然也知道自家老太爺、老夫人的德行。
管家看這些日子傅霆州忙裡忙外,短短幾日就消瘦了一圈,心中不由嘆氣。管家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侯爺放心,老奴會好生照看侯府的。侯爺,老夫人常年不管事,不懂當家艱難,你要忙著外面的事,總不能時時盯著府中。如果有位明理的主母在,侯爺應當能省不少事。”
傅霆州自嘲地笑了聲,是啊,若王言卿在,傅霆州得到了領軍機會,現在早就摩拳擦掌準備著出發了,哪會操心行李如何收拾,人手如何安排,他走後侯府如何運行。這次傅霆州親手安排,才知道那些他看不上眼的生活瑣事,原來背後有那麼多麻煩。
原來,他曾經能一心向往外面,甩手不管家裡的事,都是因為有人默默幫他承擔了。他這些年從未為衣食住行操心過,也從不覺得出行是件麻煩事。他想出去騎馬遊玩時,隻需要說一聲就夠了,之後行裝自然會有人幫他打點好,裡面傷藥、衣服,所有他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隻要他需要,去翻包袱肯定有。
一切輕松自然,恰到好處,以致於讓傅霆州覺得處理生活瑣事是件很輕松的事情,隨便花一炷香就能打理好。
王言卿於他,就像空氣和水,擁有時感覺不到她的存在,等她離開後,才發現處處寸步難行。
她剛失蹤時傅霆州憤怒、惱恨,渾身上下充滿了一種拯救她的使命感,仿佛她離開了他根本不能活。後面傅霆州慢慢發現,哪怕她失去記憶,在一個陌生地方醒來,依然可以活得很好,反倒是他,離開了她才不能活。
陳氏的人還在外面等著,而傅霆州卻停在門前,神情感傷,目光懷念,顯然想起了什麼人。管家心裡一咯噔,傅霆州心中想的人多半不是管家希望的那個,管家不得不再次暗示道:“侯爺,皇上給您和洪三小姐賜婚,這是天大的體面啊。雖說聖旨一下婚事就定了,但您要去大同打仗,這一走不知道得幾年,洪三小姐一直待字閨中,始終不是辦法。要不,您和皇上請個罪,推遲幾天再走,加緊把婚事辦了?”
這不光是陳氏、太夫人的意思,也是永平侯府那邊的意思。打仗這種事情沒人說得清要多久,短則幾個月,多則五六年,洪晚情不能一直拖著不出閣吧?
事急從權,這種時候沒必要講究什麼排場了,六禮走不完就不走了,趕緊把婚事辦了,傅家和洪家都能松口氣。皇帝特意在傅霆州出徵前賜婚,想來也能理解傅家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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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氏和太夫人隱晦提起好幾次,傅霆州都當聽不懂,一心要去大同打仗,至於婚事完全甩手不管,一副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不折騰更好的態度。
陳氏著急上火,連管家也坐不住了,悄悄提醒傅霆州。管家明白傅霆州的想法,傅霆州和王言卿算是在他們這些老僕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兩人從小形影不離,若不是男女有別,就差晚上住在一起了。當時老侯爺以及他們這些下人都覺得這兩人以後是夫妻,夫妻心意相通乃興家好事,所以他們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能知道,兩個孩子長大後,卻鬧出這麼大的亂子呢。
最初傅霆州提出和永平侯府聯姻,留王言卿做貴妾的時候,管家雖然覺得這樣做對不起王言卿,但他畢竟是傅家的家僕,理所應當覺得他們侯爺值得最好的,便沒有說話。
人就不能昧良心,他一次自私,後面錯誤越來越多。王言卿墜崖了,侯爺瘋了一樣找人,連和永平侯府的聯姻大事也不管了。傅家人才意識到,王言卿在傅霆州心裡的地位,似乎比他們想象的要重要很多。
但那時他們依然沒當回事,一個女人而已,傅霆州找幾天找不到,肯定慢慢就失去興趣了。然而,傅霆州失心瘋一樣找了幾個月,後來還跑去和陸珩對掐。而陸珩也像吃錯藥一樣,和傅霆州鬥了起來。
管家看著傅霆州這段時間做過的事,簡直心驚膽戰。連皇子都不敢輕易惹錦衣衛,傅霆州卻和大權在握、膽大心細,堪稱大明建國以來最難纏的錦衣衛指揮使槓上了,這能是什麼好事嗎?
尤其南巡時,有一天夜裡傅霆州回來時身上全是血,臉色蒼白,如遭重擊,郎中都說再晚回來一會就要出性命危險了。傅家親信都嚇死了,再三追問是誰幹的,傅霆州始終一言不發,管家隱隱約約間,猜出了是誰。
管家如遭雷擊,然而恐怖的事還在後面。傅霆州經此一事像是遭受了重創,之後一直鬱鬱不樂,再不見曾經的蓬勃生氣,甚至動起和洪家退婚的念頭。
等傅霆州南巡回京後,下令讓管家整理王言卿的東西。很多事情從管家手中經過,他慢慢補全了整件事的輪廓。王言卿似乎失去了記憶,並且投誠陸珩,而他們侯爺還痴心不改,非要將王言卿“救”回來。
比和陸珩做對更作死的事情出現了,和陸珩搶女人。管家快急死了,偏偏不能和任何人說。幸好皇上給傅霆州和洪晚情賜婚,現在管家滿心希望洪晚情趕緊過門,或許侯爺身邊沒有其他女人,這才對王言卿念念不忘,如果有了更多女人,應當就淡了吧。
傅霆州聽到管家的話,臉色淡淡,根本想都沒想,說道:“軍令如山,前線形勢瞬息萬變,哪有時間耽誤給婚嫁之事。”
管家十分失望,但竟然也不意外。他小心覷傅霆州的臉色,最終一橫心,壯著膽子說道:“侯爺,您憂心戰場沒錯,但終身大事也不能馬虎。洪三小姐才是您未來的妻子,您早日和她完婚,對所有人都好。”
傅霆州回頭,冷冷盯著管家。管家冷汗涔涔,卻還咬著牙,不肯退讓。
傅霆州嘴上說著家國大義,但誰不知道,他拖著時間不成婚,其實是惦記王言卿呢?王言卿已經落入陸珩之手了,就算將來陸珩玩膩了,將王言卿送回給鎮遠侯府,莫非傅霆州還能和王言卿發生什麼嗎?
那將置鎮遠侯府、永平侯府,乃至皇帝的面子於何處
傅霆州現在最聽不得的就是“賜婚”這兩個字。人群向他道喜,父母笑呵呵準備婚禮,身邊所有人都高興快樂,唯獨他像是墜入海浪,頭暈目眩,不知道自己在何處。
他後悔了。可是陸珩根本不給他補救的餘地。
傅霆州喉嚨幹涸,他卡了一下,才嘶啞地發出聲音:“坐好你份內的事,其他事不要管。”
陳氏的人在寒風中等了許久,終於見到傅霆州。傅霆州知道他娘鬧起來沒完沒了,隻能親自往陳氏那裡走一趟。陳氏一見到傅霆州,立即拉著傅霆州坐下,喋喋不休道:“侯爺,你當真要走嗎?這幾日天氣又轉冷了,要不等過了年再走吧。”
“不行。”傅霆州面無表情,淡淡道,“軍令如山,若延誤了軍機,那就是抄家死罪了。”
陳氏嘆氣,傅霆州都說出“死罪”,陳氏總不能勸著兒子死,便又殷殷說道:“行李收拾好了嗎?帶吃的沒有?你身邊盡是男人,男人打點行裝不細心,要不,我派人幫你收拾?”
這話連傅霆州耳朵都沒有進,毫不留情被拒:“不用。”
“那帶兩個伺候的人?你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身邊總不能沒有貼心人。”
“軍營重地,不能帶女子進入。”
“也是。”陳氏失望地嘆氣,又小心翼翼道,“不帶丫鬟,那你在走前把婚事辦了吧?永平侯夫人和我說了,三小姐是深明大義的人,不在乎虛禮,婚禮哪怕倉促些也沒關系。丈夫出徵在外,女子提前進門照顧公婆,操持家業,也是一樁佳話。”
“皇上已經下令了。”傅霆州眼中毫無波動,冷冰冰道,“即刻啟程,不得耽誤。”
陳氏接二連三被拒,她就算再遲鈍也該看出來了。陳氏臉色拉下來,忍著氣問:“你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人家姑娘等著你,我們家也不能不給句話。出發前你要不見見洪三小姐,好歹安了洪姑娘的心。”
“接下來的行程已經定好了,恐怕沒時間。”
過年沒時間,提前成婚沒時間,連見人一面也沒時間。陳氏終於忍不住了,冷著臉問道:“你到底是沒時間,還是不想見?侯爺,已經多久了,莫非你還惦記著王言卿嗎?”
傅霆州蹭的一聲站起來,標準而漠然地給陳氏行禮,說:“我另有他事,母親安康,兒子告退。”
“你……”陳氏氣得拍桌子,怒斥道,“你給我站住,我是你娘,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
傅霆州壓根理都不理,轉身就往外走。出門時,他聽到陳氏氣急敗壞地大喊:“冤種,真是冤種!她和你已經不可能了,你就不能當她死了嗎?”
傅霆州放下門簾,一眼都沒有回,大步邁入寒風。
他走得很快,風從他身邊穿過,耳邊隻能聽到風卷枯枝呼呼的哭聲。過了很久,傅霆州才冷靜下來,重新聽到這個世界的聲音。
陳氏的話像是一柄尖刀,不斷在他心上捅出血淋淋的傷口。
她和你已經不可能了,你就不能當她死了嗎?
是啊,他們已經不可能了。哪怕他揭穿陸珩的謊言,告訴王言卿真相,她也不可能再回到他身邊了。或許如陳氏所言,就當王言卿死於去年十二月冰冷的山崖,從此再無交集,才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她分明沒有死,傅霆州怎麼能當做不知道?
傅霆州不知道在寒風中站了多久,久到他自己都覺得麻木,才終於動彈,像具木偶一樣朝一個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