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沒想到,皇帝見了他的奏折後卻大怒,先前說好聲援的張首輔、彭澤一聲不吭。薛侃以為張首輔、彭澤怕引火燒身,明哲保身乃人之常情,薛侃並沒有怪好友,連被人刑訊時,也從未提及彭澤的名字。
直到今日見了彭澤,彭澤話裡話外暗示他可以攀咬夏文謹,薛侃這才如夢初醒,原來,他一直被好友、張首輔利用了。
薛侃一眼都不想再看面前的人了,他指著牢門,冷漠道:“侍郎大人,多謝你今日為我送冬衣,但道不同不相為謀,請你出去吧。”
彭澤見薛侃蹬鼻子上臉,心裡也來火了。他冷冷道了聲“不知好歹”,用力甩袖出去了。
出去時,彭澤隱約聽到牢獄中有窸窣聲,一晃而過。彭澤以為是老鼠,他和薛侃誰都沒有在意。
彭澤貴為正二品吏部侍郎,在朝堂中也是跺一跺腳地面就抖一抖的人物,自然帶來了人手把守要道。但孫、曹二人才是主管此案的官差,對監獄的了解遠超彭澤。孫應奎、曹汴本來是為防萬一才留下來偷聽,哪能想到,竟然聽到了這麼恐怖的內幕。
孫應奎、曹汴都快嚇死了,連夜寫了折子上報。他們不敢走正常流程上疏,要知道內閣隻手遮天,全國各地官員的折子放上御案前,都要先經首輔過目。孫應奎、曹汴的折子要是落到首輔手裡,那就等著腦袋搬家吧。
幸好皇帝也知道內閣權力太大,另外闢了一條道路牽制內閣。官員如果有急事,可以從左順門上書,太監會直接把折子送到皇帝跟前。內閣、太監相互制衡,皇帝才能穩坐帝臺。
皇帝因此看到了孫應奎、曹汴的折子。皇帝越看臉色越沉,張佐侍奉在一邊,心裡不住打鼓。
皇帝看完了,一言不發放下折子。張佐悄悄上前換茶,問:“皇上,您批了好一會折子了,要歇一歇嗎?”
皇帝擺手,依然不說話。張佐明白了,放下茶盞,輕手輕腳告退。
皇帝想起幾日前的事情,張敬恭給他拿來一份草稿,說夏文謹指使手下人擁立太子。剩下的話張敬恭沒說,但皇帝是個十分多思多疑的人,皇帝忍不住想,他還春秋鼎盛,夏文謹卻主張立太子,意欲何為?
皇帝越想越生氣,張敬恭低著頭,就像沒發現皇帝的臉色一樣開口,說皇帝可以按兵不動,等再過幾日,看看會不會有人上呈奏折。
皇帝同意了,沒有發作。等了幾天,果然等來了一封相同的奏折。皇帝當時氣狠了,下令將上疏之人逮入廷獄,狠狠審問。這幾天皇帝怒氣消散,漸漸覺得前幾日之事有疑,結果剛好在今日,孫曹兩人送來了偷聽到的薛侃、彭澤談話。
若說前幾日皇帝發的是最表層的火,如今,才是真正動怒了。皇帝靜靜想了一會,叫張佐進來,說:“傳陸珩進宮。”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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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我真生氣了,你們完了。
***
朕惟陰所以相陽,若地之承天者也。夫為妻綱,婦道曰敬順而已矣。元配既早失,乃因助祀不可無人,列御不可無統,遂推張氏為皇後。恩禮之所加遇,時甚近。乃多不思順,不敬不遜屢者,正以恩待。昨又侮肆不悛,視朕若何。如此之婦,焉克承乾?今退聞退所,收其皇後冊寶,天下並停箋,如敕奉行。——《明世宗實錄》
第78章 伴虎
陸珩進入乾清宮,在東暖閣給皇帝行禮:“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揮手:“免禮。朕今日叫你來,是有一樁事讓你暗查。”
皇帝特意說了暗查,而且暖閣裡沒有太監,連隨侍慣了的宦官都打發出去了……陸珩心裡轉了轉,大概有數了。他垂著眼簾拱手,說:“臣願為陛下分憂。不知,皇上想知道何事?”
皇帝將手邊的折子遞給陸珩,說:“你來看看。”
沒有太監代勞,陸珩隻能自己走上前,從皇帝手中接過奏折。這是兩個叫孫應奎、曹汴的小官呈上來的折子,說他們無意偷聽到薛侃和吏部侍郎彭澤的談話。因為茲事體大,無法抉擇,所以密報給皇帝,請皇帝定奪。
陸珩很快看完了,隨後放下折子,面露沉重。
皇帝依然十分隨意地坐在龍椅上,闲聊般問:“你怎麼看?”
陸珩一點都不想發表看法。儲君絕對是歷代帝王共同的最忌諱的話題,而皇帝還尤其多疑,陸珩要是一句話說錯,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在皇帝心底埋下猜忌的種子。
陸珩露出沉思的樣子,這種事情不能脫口就談,那樣皇帝會覺得他早有準備,但也不能思考太久,皇帝會懷疑他的用心。
陸珩把握著度,不長不短地“思考”了一會,說:“臣不明其中底細,不敢斷言。不過,薛侃前些日子咬定奏折是他自己一人所寫,如今突然改口;那兩個小官審問了多日都無果,昨日卻聽到這麼完整的對話,臣覺得,這其中恐怕有詐。”
陸珩先暗暗把自己摘清,無論夏文謹和張敬恭誰想擁立太子,都和陸珩無關,陸珩對此一無所知。再然後,他站在皇帝的立場上,分析這些人的疑點。
陸珩掌管情報,對折子上這些人都有了解。薛侃是個一根筋的文人,讀聖賢書讀傻了,有些不切實際的天真;孫應奎、曹汴雖然油滑,但絕無暗算首輔的能耐,要不然,他們的官職早不止給事中了。無論薛侃還是孫、曹,都不會沒事編排首輔的闲話,在他們的視角,這些多半是真的。
但是卻不能這樣和皇帝說。在皇帝看來,他身邊所有人,文官、武官、勳貴、藩王,到皇後、妃嫔、宮女、太監,每一個人都可能欺騙他。如果首輔都在說假話,那怎麼知道這兩個小官說的是真話呢?
陸珩要做的就是順應皇帝的內心,說這些人確實有可能欺上瞞下,需要嚴查。
陸珩的話無疑就是皇帝想聽到的答案,皇帝神態微微放松,說:“你言之有理。大皇子剛剛降生,這些人就不安分了,你去查他們私底下都做了什麼,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在搞鬼。”
張敬恭和夏文謹各執一詞,張敬恭說夏文謹有意擁護太子,而夏文謹這邊的證據顯示,是張敬恭提前給夏黨下套。皇帝誰都不相信,他需要知道所有事情的經過。皇帝信不過刑部也信不過內閣,唯獨陸珩查,他最放心。
陸珩眼眸動了動,知道這樁事鬧大了。現在皇帝心情變幻無常,正在瘋狂懷疑身邊人,在聖前待得越久越危險。陸珩領命,趕緊找機會離開。
陸珩出來後沒多久,聽手下說皇帝又分別叫了武定侯郭勳、內閣大學士翟鑾進宮。陸珩通過錦衣衛的消息渠道還知道,司禮監掌印秦福也去了。
不用想,他們肯定和陸珩看的是同一封折子,陸珩慢慢琢磨這幾個名字,意味深長地“嘖”了聲。
不出意外,接下來薛侃案就由這三人接手了。皇帝並不是隨意叫人的,郭勳是勳貴及武官之首,內閣中張敬恭和夏文謹都牽涉案情,所以皇帝叫了內閣另一位老好人翟鑾,算是試探文官的立場。而秦福,是司禮監掌印兼東廠總督。
本來隻是一個迂腐文人上折子請立太子,張敬恭借題發揮,想趁機扳倒和他政見不合的夏文謹。結果沒兜住,事態一下子擴大了。
皇帝以前沒兒子,沒考慮過這些問題,現在經由張敬恭一鬧,皇帝突然意識到,他該考慮臣子站隊的問題了。
皇帝將武將、文官、太監一起拉入立太子風波,不遺餘力將水攪渾。這看似在查薛侃,其實,這是對全朝官員的一次摸底大考察。
或許這其中還有陸珩。皇帝明面上將案子交給郭勳、翟鑾、秦福,私底下卻讓陸珩暗查,何嘗不是在考驗陸珩呢?
伴君如伴虎,名副其實。
陸珩嘆氣,真是麻煩。真不怪陸珩看不上這群人,明明什麼事都沒有,他們偏要自己生事。經過這一次,不知道他又要老幾歲。
因為被迫卷入這群老男人的勾心鬥角,陸珩回府時臉色都很不痛快。飯後,王言卿沏了杯茶,放到陸珩身前,問:“哥哥,朝中又有什麼煩心事了嗎?”
陸珩知道瞞不過她,索性直言道:“是一樁案子。一個文官上書請立太子,皇上不豫,命我查其中貓膩。”
王言卿靜靜看著陸珩,等著他接下來的話。她知道,能讓陸珩過問的案子,不會這麼簡單。
果然,接下來陸珩就說:“負責審問的給事中無意聽到文官和探監之人爭辯,其中涉及張、夏兩位閣老。皇上很重視此案,已命郭勳、翟閣老、司禮監究查。”
王言卿聽明白了:“實際上,此案歸你暗查?”
陸珩點頭。皇帝派專案組查薛侃,然後再派陸珩查專案組。一明一暗兩條線,可以相互補充,也可以相互監視。
王言卿微微嘆氣,由衷說:“這麼一說,確實挺麻煩。”
“更麻煩的是我還不能讓他們發現錦衣衛在查,要不然炸不出魚來。”陸珩身體後仰,虛虛靠在椅背上,“這就意味著我不能上門抓人,不能大張旗鼓審問,一切都得自己想辦法。對方有兩個閣老,一位吏部侍郎,若沒有錦衣衛壓著,他們怎麼肯說實話?”
這些事對尋常人來說是個難題,但對於陸珩,想必根本不成問題。王言卿問:“哥哥,你打算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