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皺眉:“可是我聽說,張太後苦苦求情,一病不起,大臣對此事頗有微詞,並不贊同發落張氏兄弟。折子是你遞上去的,若最後查不出確切的證據,會不會牽連到你?”
陸珩笑,一伸手就將人拉到自己懷裡,愛不釋手地捏了捏她的臉:“卿卿在擔心我?”
王言卿被他拉倒,頭上釵環碰撞到一起,發出叮當清響。王言卿掰開他的手指,惱怒地瞪他:“別動手動腳。”
卻沒有否認剛才的話。
陸珩心裡十分熨帖,他刀尖上行走慣了,往常比這兇險的情況多了去了,但從沒人擔憂過他會不會失手。原來有人牽掛,是這種感覺。
王言卿不讓捏臉,陸珩就把玩著她發間精致的簪釵,說:“查不出來那就放著吧,詔獄裡有的是地方,關他們十年二十年,總能找到證據。”
王言卿微愣,陸珩垂眸看到她的神情,笑著問:“怎麼,被嚇到了?覺得哥哥行事不像好人?”
王言卿搖頭,隨後點頭:“確實不是好人。”
陸珩不禁大笑,越看越覺得卿卿可愛,連罵他不是好人的模樣都可愛極了。陸珩說:“他們敢動手腳,就該做好被清算的準備。皇上本來都忘了他們,他們偏要自己跳,還敢買通宮裡人。這還是後宮有皇子出生,皇帝心情好,要不然,張家可不止被關進牢裡。”
說起這個,王言卿問:“大皇子名字定了嗎?”
“定了。”陸珩瞥了眼王言卿,意味不明說道,“內閣呈上好幾個名字,最後皇上在基和坁之間猶豫。皇上還問我這兩個字該選哪個,我道我連妻子都沒有,哪裡懂給孩子取名字。皇上隻好自己決定了基。”
陸珩這話充滿了暗示,王言卿就當聽不懂,一本正經道:“朱載基,厚德載物,邦家之基,好名字。後宮其他妃子也紛紛傳出有孕,這是喜兆。”
陸珩覺得他實在太難了,他自己的終身大事還沒有解決,反倒操心起別人的小老婆懷孕生子的問題。陸珩嘆氣,說:“是啊,不知道我能不能沾沾這份喜氣。”
他三句話不離婚姻,王言卿有些不好意思,躲開視線說道:“以前十多年都沒有動靜,為什麼這幾天後宮妃嫔突然集體懷孕?”
這個問題朝堂私底下也偷偷好奇過。不過後宮監管嚴格,皇帝又是頂小心眼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孩子,孩子和生母肯定活不到天亮。皇帝沒反應,那就說明確實是皇嗣。
陸珩意味深長地抬抬眉,說:“我覺得是因為皇上南巡,又是登山又是遊湖,皇帝心情好,興致高,所以才容易讓妃子有孕。但皇上似乎覺得,是陶仲文的丹藥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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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仿佛才想起來王言卿還在他懷裡一樣,低頭問:“我剛才不小心說錯了話,你不介意吧?”
王言卿被堵了個正著,想發作又沒法,隻能懵懂地眨眨眼睛,問:“什麼?”
“沒聽懂就好。”陸珩攬著王言卿的腰,指尖輕點,眼睛中是毫不掩飾的笑意,“陶仲文也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偏方,竟然異想天開,說用女子的月信煉丹可以滋陰補陽、強身健體,服用後保證能讓女子懷孕並生兒子。皇上很信服,讓陶仲文繼續進獻此丹。皇上還賜了我一枚,可惜,我估計用不上。”
王言卿突然覺得他攬在自己腰上的手無比滾燙,連摩挲衣料的動作似乎都意味深長。王言卿耳尖霎間紅了,抿著嘴推他的手:“放手,我要回去了。”
陸珩手心落空,他戀戀不舍地蹭了蹭指尖,慢悠悠對王言卿說:“我是指我現在還沒娶妻,不方便服用這種丹藥。卿卿,你沒誤會吧?”
他竟然還有臉問出來,王言卿不信他原話就是這個意思!王言卿終於忍無可忍,憤憤瞪了他一眼,轉身快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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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有了兒子後,一些甜蜜的煩惱也隨之而生。行人司司正薛侃上疏言立儲之事,太子一直是社稷大事,如今皇帝有了親生兒子,臣子提醒皇帝考慮立太子,按理是很正常的事。沒想到,皇帝看了奏折後卻勃然大怒,將薛侃下獄,命人追查幕後主使。
要不然,薛侃一個小小的司正,怎麼敢妄言立儲之事?
然而薛侃一介文人,骨頭卻很硬,無論怎麼上刑具都不肯供認,一口咬定奏折是他自己寫的。眼看審問了好幾天還沒有結果,案情膠著下來。一日入夜,大牢門前停下一頂轎子,獄卒將來人攔下,書童拿出腰牌,對守門人說:“我家大人乃吏部侍郎彭大人,受薛侃家人之託,來給故友送些御寒衣物。”
獄卒一聽吏部侍郎,不敢二話,立即放行。吏部侍郎彭澤換了身常服,低調走入陰沉沉的大牢。負責此案的給事中孫應奎、曹汴連忙迎出來行禮:“侍郎大人。”
六部中吏部最貴,吏部侍郎是僅次於尚書的二把手,歷來隻有首輔親信才能坐上這個位置,哪是孫應奎、曹汴兩個小官能得罪的。彭澤見了他們淡淡抬手,說:“我今日以私人身份來見老朋友,你們不必多禮,起來吧。”
孫應奎、曹汴一聽,知道彭侍郎在敲打他們保守秘密,不能把今夜的事情傳出去。雖說調查期間涉事官員不能見外人,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同朝為官,那點朝廷死規矩可遠不及侍郎大人的喜惡重要。孫應奎、曹汴也不是不通世故的人,連連稱是,心照不宣地在前方引路。
很快,到了關押薛侃的監獄。彭澤將手攏在袖子,說:“最近天寒,牢裡潮氣重,你們兩人辛苦了,這裡有我看著,你們出去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吧。”
這話就是要支開孫應奎、曹汴二人了。孫應奎猶豫,而曹汴已經一口應下,拉著孫應奎就往外走。
孫應奎被拉得一個趔趄,等走過牆角後,孫應奎壓低聲音質問:“這是皇上親自下令嚴查的案子,你我擅離職守,出了事那可要革功名的!”
曹汴趕緊瞪了孫應奎一眼,示意他安靜。曹汴前後看了看,確定沒人看到他們這邊,這才拉著孫應奎躲到牆後:“你怎麼還看不明白!彭侍郎來見欽犯卻穿著常服,還特意挑天黑後來,他哪是來見老朋友,分明是替人走這一趟。”
孫應奎眨了眨眼睛,忽然反應過來:“你是說,首輔?”
“是啊。”曹汴見同伴才反應過來,急得滿腦門汗,“而且,彭侍郎和薛侃乃是同年進士。”
“同年進士怎麼了……”孫應奎不解地嘀咕,同榜進士自帶三分親厚,日後同時入仕、進翰林,朝中許多好友都是因此結緣。彭澤也說了和薛侃是好朋友,這很合乎常理啊……
突然,孫應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同年進士……那年,夏閣老不也高中了嗎?”
曹汴連忙噓了一聲,示意孫應奎小聲。孫應奎駭得話都說不出來,雜亂無章的碎片快速在腦中連成一條線。
薛侃上書提議立太子,皇上出乎意料地大怒;吏部侍郎深夜來見薛侃,薛侃和內閣大學士夏文謹同年生,聽說私交尚可;而夏文謹屢次頂撞張首輔,據說張首輔不喜夏文謹已久……
孫應奎頭腦空白,冷汗涔涔,毫無防備就被卷入內閣的鬥爭中。他知道朝堂黨爭激烈,但他隻是一個小小的給事中,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朝堂鬥爭會降臨到他頭上。孫應奎手腳都是虛汗,連聲音都幹得厲害:“那我們要怎麼辦,裝不知道嗎?”
彭澤剛才讓他們出去,孫應奎想或許他們可以順著彭侍郎的話離開,這樣後面的事情就和他們無關了。曹汴低斥一聲“糊塗”,急道:“我們奉聖命查案,中途離開就是失職,事後首輔正好把過錯推給我們。”
孫應奎也急了:“拒絕彭大人是死,不拒絕也是死,我們還能怎麼辦?”
曹汴咬著牙往後看了一眼,見彭澤毫無所覺,就說:“留下來偷聽。”
彭澤並不知道,他沒放在眼裡的兩個小小給事中,竟然敢和他玩金蟬脫殼這一套。彭澤見牢中已經無外人,就走進去,長嘆道:“薛兄,你這些日子受苦了。”
然而薛侃卻不為所動,冷冷看著他:“彭澤,你我同榜進士,相交十年,我一直將你引為知交。沒想到,你竟然如此行事。”
京城已入十月,夜裡泛起冷意,大牢裡更是陰冷跗骨。彭澤攏著袖子,淡淡一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從現在看,你飽受牢獄之災,但往長遠看,安知這不是你的跳板呢?”
薛侃嗤笑,絲毫不介意自己身上血跡斑斑,狼狽不堪,看向彭澤的眼神依然鄙薄:“此話何解?”
彭澤走近了,將薛家妻女託他帶來的夾棉衣服放到薛侃身側,輕輕拍了拍,說:“你我朋友一場,我不忍看你滿腹才學卻始終在微末之職打轉,便送你一塊叩門磚。你若抓住機會,日後青雲直上,盡在腳下。”
薛侃是小人物,不比彭澤這種吏部侍郎風光,但並非毫無嗅覺。薛侃眼睛微動,想到什麼。
彭澤見薛侃意會了,就說:“你僅是一個普通文官,如何會參與立儲之事呢?聽聞夏閣老很欣賞你的文採,屢次叫你去他們家赴宴。說不定,這些話就是夏閣老在酒席上提及,你無意記住,這才寫出來的。”
薛侃明白了,他完全明白他的好朋友想做什麼了。彭澤見薛侃沉默,以為他被說服,正要授意具體的細節,沒想到薛侃突然翻了臉,站起來冷冷對彭澤說道:“我人微言輕,僥幸得夏閣老賞識,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夏閣老隻談心學,不談朝政,受指使一說乃無稽之談。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奏折確實是我一人所寫,犯了聖怒乃臣之過,我毫無怨言。”
彭澤沒想到薛侃竟然不識抬舉,也變了臉色,道:“薛侃,你可想清楚了,這種機會不是誰都能有的。錯過了這次,以後莫要追悔不及。”
薛侃看著面前的人,隻覺得無比陌生。相識十多年的朋友竟然是這種人,他心中又是冰冷又是失望,一時想若朝中都是這種人,他這官做的還有什麼意思?
薛侃失望至極,沒控制住內心的激動,脫口而出:“機會?若是我真按你們的指示攀咬夏閣老,恐怕根本等不來青雲直上,隻會被你們當做替罪羊踢開吧。我上書之前,曾把奏折草稿拿給你看。你借故將草稿留了一夜,第二天對我說奏折寫得很好,張公看後連連稱善。還說此乃國家大事,讓我放心上呈,等奏折遞上去後,張首輔也會全力支持。然而我等來的卻是皇上震怒,下獄廷鞫,你和張首輔何曾說過一句話。若這就是張公所謂的機會,恕下官無福消受。”
薛侃被氣狠了,連私下的事也一股腦倒了出來。彭澤說的沒錯,薛侃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如何敢妄言立太子的事?還不是他事先把奏折拿給在吏部當高官的好友看過,好友一力敦促薛侃交折子,還說等他遞奏折後,張首輔也會幫他,薛侃這才放心上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