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殿窗戶緊閉,程知府誇張的語調回蕩在大殿中,頗有些可笑。陸珩淡淡掃了他一眼,說:“程大人謬贊。折騰了這麼大一圈,隻找到一堆紙人,除此之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哪有什麼英明可言?”
程知府訕笑道:“時日尚短,陸大人這麼快就能找到清虛觀,已經很了不得了。清虛觀的道士會扎紙人,這裡也確實陳列著一百餘名紙人。人證物證俱在,依下官看,河谷村村民失蹤和清虛觀道士脫不了幹系!”
陸珩看著程知府,似乎笑了下,緩緩道:“程大人這麼久就想通了這個問題,真是令人驚嘆。那依知府大人看,那些村民到底和清虛觀有什麼關系,他們現在還活著嗎?”
程知府幹笑,搓手道:“這……下官還沒想出來。”
陸珩看了眼天色,不欲再耽擱,吩咐道:“陳禹暄,你帶著一隊人去搜查清虛觀,挨個房間查看,一個地方都不要漏過。方戟,你帶著人搜山,務必找出那些道士的蹤跡。”
陳禹暄和方戟兩人領命,各自帶隊出去。程知府見狀,見縫插針道:“陸大人,您看已經快申時了,要不您先回縣衙裡休息,搜查的事交給下面人?”
陸珩淡淡道:“程大人若是累了,自可離去,不必顧忌我。”
“哪裡哪裡。”程知府訕笑,“陸大人這是說什麼話。”
陸珩依然在後殿中走動,不知道在看什麼。沒一會,殿外忽然傳來腳步聲,陳禹暄停在大殿門口,緊繃著臉抱拳:“指揮使,屬下找到一些東西,不敢定奪,請您過目。”
陳禹暄臉色嚴肅,陸珩心知有事,立刻轉身往外走。程知府等人見狀,趕緊跟上。
陳禹暄在前引路,徑直走到一間屋子裡,側身道:“指揮使,您看。”
這是三清殿東路配殿,裡面有不少日常用具,座椅床榻俱全,看起來是某個道士居住之所。然而小屋的主人已不知所蹤,原本還算幹淨的屋子被翻得一團亂,連床板都被掀開了。雖然錦衣衛的行徑有些過分,但,床底下還真被他們找出東西了。
錦衣衛抬起被褥,給陸珩看下面的東西。陸珩看了一會,將那張紙緩慢從木板間抽出來。
這是一張女子畫像,她身穿甲胄,手握雙刃,騎在馬上怒目高喝。畫外人聽不到她在喊什麼,但是可以想象她的聲音應當極為嘹亮,一呼百應。
程知府見陸珩看著一幅畫良久不動,不由問:“陸大人,怎麼了?”
陸珩將畫像遞給程知府,說:“程大人,你來看吧。”
Advertisement
程知府將信將疑接過,陶一鳴就站在程知府身後,同樣看到了這幅畫像。程知府表情先是疑惑,隨後凝滯,最後深深皺著眉:“莫非,這……”
陸珩負手而立,這樣顯得他尤其修長。陸珩沉靜地看著這兩人,緩緩道:“沒錯,這是唐賽兒。”
有些官兵不識字,悄悄問:“唐賽兒是……”
“白蓮教女匪首。”陸珩目光掃過眾人,語氣平靜的令人害怕,“如果你們還不知道白蓮教,那永樂年間濱州叛亂,你們總該知道了吧。”
洪武末年,燕王發動靖難之役,後來又遷都至北京。山東是靖難時主要戰場,後來遷都又徵調數十萬民夫,修宮殿,運糧食,挖運河,死傷慘重。再加上那幾年幹旱洪涝不斷,瘟疫流行,山東百姓苦不堪言。濱州一位女子在動亂中佔山為營,率眾造反,反潮曾一度席卷青州、萊州、莒州、膠州等九個州縣。
那個女子,就叫唐賽兒。後來造反軍被朝廷鎮壓,但唐賽兒在亂軍之中逃走,官府尋找多年,未覓得其跡。這件事在山東、河南一帶流傳甚廣,哪怕朝廷極力鎮壓,民間還是有不少人偷偷供奉唐賽兒。甚至有人稱其為佛母,傳言戰後唐賽兒得道飛升,位列仙班,所以朝廷軍才怎麼都抓不到她。
看來住在此屋中的道士,便是唐賽兒的信徒之一。
屋子裡一時落針可聞,程知府急急忙忙道:“陸大人,您要明察,下官身家清白,對皇上赤膽忠心,絕對沒有和白蓮教勾結。”
陸珩淡淡瞟了程知府一眼,說:“那這些東西為什麼出現在衛輝府轄下?”
“下官不知啊。”程知府握著手急道,“下官管著這麼大的衛輝府,哪能處處都看到。陸大人您放心,回去後下官必然詳查,一定把這些反賊全部揪出來!”
陸珩掃過程知府,眼睛落在陶一鳴身上。陶一鳴也低頭拱手:“下官失察,竟不知清虛觀內窩藏著白蓮教教徒,請指揮使降罪。”
陸珩什麼都沒說,示意陳禹暄收起畫像,自己朝院外走去。程知府松了口氣,壓低聲音呵斥陶一鳴道:“你看看你闖下的禍,你一個人失職,要害衛輝府衙所有人丟命的!你在這裡看著,我去和陸大人求情。”
陶一鳴低著頭,任由程知府呵斥。程知府訓斥完下屬後,趕緊追上陸珩。
陸珩再次站在列陣工整、手持刀劍的紙人面前,他一言不發,程知府就頂著烈日在後面等著,一口大氣不敢出。陸珩看了一會,冷不丁說:“程大人,你可記得一個傳聞。”
“下官無知,請陸大人解惑。”
“相傳唐賽兒在石頭縫中找到了天書和寶劍,她學會了天書上的法術,剪紙為兵,點石成金,而那柄寶劍亦是神兵利器,唯有唐賽兒能用。她以能剪紙為兵馬相號召,招攬了大量人手,一呼百應,民間響應者眾多。後來叛亂被鎮壓,山寨裡的造反首領全部斬首,裡面唯獨不見了唐賽兒,那本天書和寶劍,也由此不知所蹤。沒想到百年過去,竟在一個道觀看到了唐賽兒的畫像。這些紙人,和當年傳說中的紙人紙馬,何其相像。”
程知府停了會,低聲問:“陸大人的意思是……”
“清虛觀道士偷藏唐賽兒畫像,後殿擺放著作法祭壇,你說,會不會清虛觀的道士學會了唐賽兒的妖法,將河谷村村民變成紙人,供自己驅使?”
程知府啊了一聲,說:“陸大人,您的意思是,這些紙人其實是活人變的?”
“是啊。要不然如何解釋清虛觀裡的東西?”
程知府半垂著身體拱手,他看不清陸珩表情,隻能感覺到陸珩站在前方,身量極其筆直高挑。六世軍衛之家長大的孩子,行動作風都刻到了骨子裡,無論什麼時候都坐得端站得正。陰影投下來,宛如長戟標槍。
程知府腦門上被曬出汗,最後,他故意笑著道:“陸大人又說笑了。”
程知府誇張地幹笑,前面的陸珩也輕輕笑了聲。這一聲笑的程知府寒毛都豎起來了,然而陸珩卻轉身,親近地拍了拍程知府的肩膀,認真道:“我沒開玩笑啊。”
程知府臉上僵住,陸珩剛才還面容冷肅,沉著臉的樣子忒嚇人,但轉瞬就笑了起來。如此陰晴不定,讓程知府完全無法琢磨他想做什麼。
陸珩直視著程知府的眼睛,意味深長道:“程大人不必緊張,我不過是和程大人交交心罷了。永樂初年天災人禍不斷,這才給了反賊可乘之機,但不過六十天,造反便被完全鎮壓。更不必說如今皇上聖明,海晏河清,即便有宵小供奉白蓮教,想效仿當年唐賽兒之舉,也注定不會成功。不過,皇上好道,如果能找到唐賽兒當年的天書和寶劍,這樣大的一樁功勞,程知府之明日,當真貴不可言。”
程知府眼睛快速動了動,他臉上肌肉僵硬,似乎想笑,但擺出來卻不倫不類:“陸大人,下官愚鈍,望陸大人明示。”
陸珩隻是笑笑,並不多說。他又轉身看向眾多紙人,長嘆道:“這麼一看,這些紙人還真是栩栩如生。若不是紙胚子,說是真人也有人信。”
陸珩說完這些話,去後山搜查的錦衣衛也回來了,說並沒有發現道士的蹤跡。眼看清虛觀再找不出線索,陸珩下令回城。
·
縣衙,王言卿精疲力盡從外面回來,守在門口的侍衛看到她,十分驚訝:“王姑娘?您什麼時候出去的?”
傅霆州的人不知道用什麼手段繞開了守衛,截止現在,這些人還不知道王言卿失蹤了。王言卿現在腦子很亂,她不想驚動陸珩,就淡淡說:“沒什麼,我自己隨便出去走走。”
守衛覺得不對勁,但王言卿毫發無損地回來了,應當沒事,可能是他們換崗時沒注意到?守衛猶豫間,王言卿已經進去了。他看著王言卿的背影,默默吞下口中的話。
算了,可能就是他們沒看見吧。
王言卿回屋後,立刻躺到床上,裹緊被子睡覺。她這一趟累極了,能走到這裡全靠意志強撐。她不知道睡了多久,最後,是被胃裡不斷加劇的絞痛叫醒的。
王言卿看向窗戶,原來都快酉時了。她一天沒好好吃飯,難怪她胃痛得厲害。王言卿經痛加上飢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正好這時廚房的人來問她是否用飯,王言卿看到又是昨天那個僕婦,沒有作聲,道:“有勞了。”
僕婦很快提了食盒過來,她一邊往外放菜,一邊說:“姑娘,中午陸大人的人過來說您的午飯不必準備了,我們就沒管。可惜了灶上那隻老母雞,煲了好久呢。”
王言卿靜靜聽著,她心中明白,中午去廚房通知的並不是陸珩的人,而是傅霆州的手下。之後,他們裝作廚房的人,提著加了藥的食盒來給王言卿送飯,守衛不知真假,就被他們蒙混過去了。
這就是人生地不熟的壞處,現在縣衙裡有陸珩、程知府和陶縣令三班人馬,這些人相互不認識,很容易被人鑽空子。如果在陸府,來往都是熟人,想做手腳可不容易。
王言卿突兀地想起傅霆州的話,她不知為何沒有說出真相,而是順勢遮掩下來:“沒錯,我自己想出去看看,就沒在府裡用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