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的勢頭太猛了,這段時間接連破獲兩樁大案,風頭無出其二。文官,勳貴,以及錦衣衛內部,已有許多人看不慣他。
有些時候,太早起跑,未必是好事。
武定侯這些年在京城呼風喚雨,早已忘了怕是什麼滋味,指點一個後輩毫無顧忌。武定侯說完陸珩,淡淡瞥了傅霆州一眼,說:“陸珩敢這麼狂,無非倚仗他和皇帝一起長大。皇帝少年老成,但偶爾也需要同齡人說說話,陸珩搶佔了先機,你也該加把勁了。”
傅霆州低垂視線,露出受教之色。武定侯呵斥完後,又轉了臉色,嘆道:“我明白你的顧忌,這種事急不得。你和皇帝沒有童年情分,操之過急,隻會適得其反,這裡面的分寸一定要拿捏好。”
傅霆州適時說道:“晚輩年輕,沒什麼經驗,還請武定侯賜教。”
武定侯很滿意傅霆州的上道,他臉上露出自矜的笑,拈著胡須道:“官場是冷板凳,要耐得住性子才能坐出名堂。有時候你自己跌打滾爬十年,不如老人提點一句。我在你這個年紀時,還在軍營裡跑腿呢。你年紀輕輕就成了侯爺,順順暢暢進了官場,起點比我和你祖父強多了。隻要安排的好,日後必前途無量。”
傅霆州意識到武定侯要說什麼了。他垂著眼睛,緊緊盯著紅棕色的鬃毛,手上不覺攥緊。馬被韁繩勒住,不舒服地甩了甩頭,用力打了個響鼻。傅霆州回過神,手指繃緊,最後低頭說:“晚輩如何敢和武定侯比。祖父亡故,家父不理俗務,晚輩無長輩可依,惟望武定侯指點。”
武定侯滿意地點頭,笑道:“我沒看錯,你果然是個有上進心的。但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總想著建功立業,卻不耐煩打根基。他們文人有句話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們不講究這些酸的,但大體意思差不多。總要先成家,把根扎穩了,才能往高處夠。”
話到如此,武定侯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他可以扶持傅霆州,但傅霆州要先交投名狀。傅霆州孝期已過了五個月,至今還沒有上洪家提親,不免讓武定侯多想。
傅霆州想到剛才看到的那輛馬車,心中劃過一陣悶悶的疼。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心結,但他沒辦法,他不隻是傅霆州,更是鎮遠侯,他要為整個傅家打算。
官場和小時候讀書習武不一樣,不是你努努力就能解決的。官場上背後若沒人,任你有通天才能,也一步都走不了。現在內閣那些人,剛考中進士的時候哪一個不是一腔熱血,清高廉潔,但二十年沉浮磋磨下來,還不是乖乖認了老師。
文官靠師生,武官靠血緣。傅霆州時常遺憾,如果王言卿是某位貴族家的女兒該多好,哪怕隻是旁支,哪怕隻有姓氏相同,他都願意為了她放棄聯姻,抗爭官場。可是她不是。
真是遺憾。
傅霆州最終淡淡笑了笑,說:“這段時間忙著南巡的事,六禮沒準備好,不敢貿然上門,怕唐突了洪小姐。等南巡事了,晚輩必親自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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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跑了一圈,終於玩盡興了,在眾人的拱衛下回到輦車。陸珩跟在皇帝身後,哪怕沒看,他也能想象到現在有多少人看他不順眼,正卯著勁挑他的錯。陸珩暗暗嘆息,然而這種事避無可避,但凡往上走,就免不了風霜雨雪,這世上隻有庸人最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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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由道士調養了多年,但身體根基依然很弱,在外面騎了一圈馬就累了。幸好衛輝府到了,前面就是安排好的行宮,陸珩下馬,護衛著皇帝往行宮內走去。
陸珩一路肅容,其實頗有些心不在焉。他想去看看王言卿,這一路上他怕被人看出在意,白日從不往王言卿的車邊走,隻有晚上才能見到她。陸珩注意到今日傅霆州一直盯著她的車,看來,傅霆州已經知道她的位置了。
陸珩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心裡罵,混賬玩意,傅霆州是沒有其他事情可幹了嗎,一天天的隻知道盯著王言卿?
陸珩清楚皇帝的身體,他預料皇帝累了,要早早休息,這樣一來他也能早點回去。
進入行宮後,陸珩就有些迫不及待。但是文臣的繁文缛節尤其多,明顯皇帝累了,臣子也累了,但禮部非要讓衛輝府官員和汝王朱祐椁按照禮法,一板一眼地朝見皇帝。
陸珩和皇帝一齊耐著性子,等流程走完。衛輝府官員行過三拜九叩大禮後,皇帝意思性地詢問汝王朱祐椁,官樣話才說了兩句,外面忽然傳來高喊聲:“皇上,冤枉啊!民婦有冤!”
陸珩漫不經心的腦子一瞬間清醒過來,他手按在刀柄上,立即擋在皇帝身前,冷聲道:“護駕。”
行殿中的人還沒反應過來,錦衣衛已經一圈圈將皇帝圍住。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喊人的、護駕的亂成一團,衛輝的知府程攸海臉色顯著難看起來。
百姓在皇帝行殿外喊冤,這不就是說他治下無方嗎?程知府立刻向皇帝請罪,紅著臉道:“臣有罪,不知道哪裡來的刁民驚擾聖駕,臣這就將他們趕出去。”
皇帝卻擺手,淡淡開口:“她專程跑到行殿喊冤,應當真有大事欲稟。先問問她因何喊冤吧。”
剛才喊冤的聲音已經聽不到了,應當是被侍衛或者太監控制住。皇帝發話,眾人不敢不從,陸珩默默退到皇帝身後,其他錦衣衛接到陸珩的示意,變幻隊形,不遮擋皇帝視線,但依然拱衛在皇帝身邊。一個太監從御座上走下來,快步走向外面。
過了一會,太監回來,稟報道:“聖上,外面有兩個婦人,她們自稱是淇縣河谷村一對婆媳,家裡頂梁柱下落不明。她們久尋未果,聽聞聖駕駐跸此處,便來鳴冤。”
皇帝淡淡看向程知府,程知府臉色已經完全白了,冷汗涔涔,當即跪在地上,長叩道:“臣失職。”
皇帝沒有發作,問:“這是怎麼回事?”
程知府哪知道下轄某個城鎮某個村莊裡的一對無名婆媳的事情,他嗓子卡住,竟然說不出其他的話,隻能反反復復念叨“臣失職,聖上饒命”。
行殿中眾臣眼觀鼻鼻觀心,一時落針可聞。寂靜中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陳寅快步走進來,一見了皇帝就連忙跪下行禮:“臣護駕來遲,罪該萬死。”
皇帝對著程知府還算平靜,看到陳寅,臉上的氣就控制不住了。皇帝呵斥道:“你身為錦衣衛長官,負責行殿安全,卻連什麼時候有人靠近行殿都不知道。今日來的是一對婆媳,若是來了刺客該如何?”
皇帝一方面氣陳寅沒管好行宮,另一方面更氣陳寅怠慢。錦衣衛是皇帝的爪牙、臂膀,可是危險發生之時,陳寅甚至都不在皇帝身邊。
如此臂膀,要之何用?
陳寅無話可說,唯有低頭,乖乖聽訓。
皇帝怒斥陳寅,其他官員不敢觸霉頭,全假裝聽不到。陸珩視線悄悄掃過,沉眸想了想,上前道:“聖上,臣願意為陳都指揮使分憂,查明冤情。”
陳寅聽到陸珩的話,霍得抬眼,目光中的冷光恨不得將陸珩撕碎。陸珩這是連遮掩都不願意做了,明晃晃踩著他往上爬。首輔張敬恭的表情微妙起來,次輔李時看到張敬恭的臉色,出來說道:“可是南巡行程都安排好了,明日便該啟程去磁州了,陸指揮使如何查案?”
陸珩不慌不忙,說:“聞冤而不顧,傳出去有損聖上明君之名。臣不過想為君分憂罷了。”
皇帝不說話,張敬恭看向禮部尚書嚴維,問:“嚴維,在衛輝停留,可影響後續南巡大計?”
嚴維一不留神便被甩了一個燙手山芋,他看似回想,其實飛快掂量皇帝的表情。皇帝在乎名聲,他沒說不允許,應當不在意耽誤一兩天。而且連續趕路九天,說不定皇帝也累了,想順勢在此休息一二。
嚴維斟酌了得失,最後謹慎說:“皇上十八那天精簡了後面的行程,若暫留片刻,應當無礙。”
張敬恭臉色變沉,再次問:“那依你之見,最多可耽誤幾日?”
嚴維汗都要下來了,這讓他如何說,無論怎麼做都會得罪人。凝滯中,陸珩主動抱拳道:“臣記得在嚴大人原本的計劃中,應當二十八駐跸衛輝,二十九啟程磁州。臣可在二十九之前查明真相,絕不耽誤南巡行程。”
殿中臣子無論文武,都在做壁上觀,聽到這裡他們臉上才出現變化。今天便是二十五日,而且已經日暮,滿打滿算陸珩不過三天時間。三天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查明真相,陸珩竟敢如此狂妄?
嚴維看似垂著頭,其實眼角在悄悄覷皇帝。皇帝面容沉靜,淡淡點了下頭,說:“好。那就這樣定了,若沒事,你們都下去吧。”
第55章 冤情
眾臣行禮,按照品級依次退下。等出來後,陳寅看著陸珩,臉色立刻冷下來,眼神如刀。張敬恭、李時幾個閣老權當看不見,張敬恭似笑非笑道:“陸指揮使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連告狀人還沒有看到,便說三日內破案,實在讓老夫大開眼界。”
陸珩對張敬恭笑了笑,謙讓道:“讓首輔見笑了。”
張敬恭是讀書人,即便幸災樂禍也嘲得很體面,後面李時、夏文謹、嚴維等人未必和張敬恭心和,但此刻,都不約而同束著手,高高掛起,做壁上觀。
這就是大明朝堂,文官和武官鬥,武官中錦衣衛和勳貴鬥,錦衣衛和勳貴內部再自己和自己鬥。文官同樣如此,不同的出身、籍貫、老師,都有不同的政治派系。這就導致朝堂上陣營林立,黨爭傾軋,想要辦一件實事,沒多少人肯幫你,但一定有很多人等著挑錯。
陸珩這次是徹底和陳寅撕破臉面,不是他死就是陳寅亡,陸珩根本不指望陳寅會對他手下留情。然而錦衣衛之外,同樣有很多不懷好意的眼神,虎視眈眈等著陸珩翻車。
隻怪陸珩這段時間實在太鋒芒畢露了,去年十二月份他幾乎把內閣預備苗子洗劫一空,連首輔楊應寧都被他拉下馬。雖然彈劾是張敬恭做的,但刀是陸珩遞上去的,文官們記仇時,可不會漏過他。
今年一開年,他又有大動作。陸珩進宮查東宮鬧鬼案的事情沒幾個人知道,但他查張氏兄弟導致昌國公府、建昌侯府被革爵的事卻滿城皆知。皇帝心裡記他的功,其他人可未必。
現在,陸珩主動跳出來大包大攬,還立下軍令狀,保證三天之內破案。在場官員就差跑出去放鞭炮了,這麼好的機會,他們怎麼能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