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左顧右盼,但全場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陸珩身上。上首,傳來太監長長的唱喏聲:“傳。”
陸珩上前,行禮說道:“禮部侍郎趙淮招認,曾為一己私利,收受張永、蕭敬賄賂。臣昨夜已在趙淮家中搜出黃金五千兩,銀票一萬兩,地契及田莊共兩千五百畝。”
陸珩說完後,風聲似乎靜了靜。隨即,上方傳來皇帝的聲音:“此事可當真?”
陸珩將袖中的折子呈上,說:“這是臣整理出的趙淮貪汙名冊,請聖上過目。”
太監從御臺上跑下來,從陸珩手裡接過奏折,雙手送到上面。皇帝接過,看了一會,合上時臉上已然帶了怒色:“趙淮身為三品大員,竟敢貪汙枉法,勾結太監,侵佔耕田,這是完全不將祖宗的規矩看在眼裡啊。”
洪武皇帝這輩子最恨當官的,對地主、貪官、太監深惡痛絕,明令太監不得參政。趙淮家裡搜出來東西對於在朝官員來說,當然不能說少,但也沒有多到讓人意外,可是皇帝一開口就將趙淮的罪名定了,條條正中洪武皇帝的忌諱。
臺下官員肅然,他們都明白,皇帝把調子定這麼高,這是要發作大的了。短暫的寂靜後,文官班中傳來一聲咳嗽,張敬恭出列,拱手說:“皇上,趙淮任禮部侍郎,既不主事也不掌權,怎麼敢勾結內宦呢?臣懷疑,趙淮之所為,皆是有人指使。”
一語激起千層浪,有張敬恭開頭後,其他文官也次第開炮,硝煙味馬上濃鬱起來。但這些和陸珩沒什麼關系了,他慢慢走回自己的位置,肅容垂手,臉上畢恭畢敬,心裡已經走起神來。
他很明白自己的作用。他是一柄刀,負責為皇帝排憂解難,在皇帝需要罪名的時候把罪名拋出來。至於罪名如何定,有誰獲罪,那就是張敬恭的事情了。
陸珩漫不經心聽完後半場罵仗。這群文官是真的能罵,站在寒風中唾沫橫飛罵半個時辰,竟然都不覺得口渴。終於,皇帝的忍耐也到達極限,他沉下臉,正罵得忘乎所以的言官見狀趕緊收聲,退回隊列。內侍上前,唱道:“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無人應話,早朝終於能告一段落,鴻胪寺官員唱“奏事畢”,清脆的鳴鞭聲傳來,皇帝起駕回宮。等聖駕走後,文武百官才悄悄松一口氣,陸續往外走去。
龐大的隊列散開,逐漸成為三三兩兩的小團體。陸珩轉身才走了兩步,就被背後一個聲音叫住:“陸大人。”
陸珩回頭,看到傅霆州陰沉著臉朝他走來。陸珩嘴角淡淡勾起笑,問:“鎮遠侯有什麼事情嗎?”
傅霆州停到陸珩身前,連面子情都懶得做,直接問:“陸大人沒什麼話對我說嗎?”
陸珩含笑反問:“鎮遠侯想聽什麼?”
還裝傻,傅霆州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問:“月初家妹在西郊受襲失蹤,至今已十六天,下落不明,音訊全無。陸大人手眼通天,不知道陸大人是否有家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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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於舍得挑明了。陸珩心中嗤笑一聲,無辜而無畏地迎上傅霆州的視線:“傅老侯爺共有一嫡三庶四位孫女,前段時間傅家小姐出門置物,似乎都在。我實在不知,鎮遠侯指的是哪位妹妹。”
傅霆州忍無可忍,沉著臉呵道:“陸珩!”
現在還在宮裡,周圍全是散朝的官員,傅霆州厲聲叫陸珩的名字,立刻引來許多注目。陸珩笑容不變,頂著眾多打量的視線,從容看著傅霆州:“鎮遠侯,這是宮裡,我奉勸你注意點。”
傅霆州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他不能自亂陣腳,卿卿還等著他去救。傅霆州勉強冷靜下來,說:“陸大人不必和我裝糊塗,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我心裡都有數。陸大人按兵不動這麼久,不就是等著這一天嗎?難為陸大人耐心好,陸大人有什麼條件,直接說吧。”
這些話其實不應當在大庭廣眾之下說,而且這是皇宮,處處都是皇帝的眼睛,稍有不慎就會惹禍上身。但傅霆州卻不,偏要在這種地方和陸珩攤牌。陸珩剛辦完一個大案,正值風口浪尖的時候,傅霆州和陸珩的動靜必然會驚擾其他人,就算大家不知道他們二人的對話,回去後也免不了打聽,陸珩總不能再裝死下去了。傅霆州要用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逼陸珩交人。
十六天了,傅霆州坐立不安,幾乎連一刻鍾都沒法忍了。他違背武定侯的告誡,公開和陸珩叫板。他已無力去算計得失,隻要卿卿能回來,條件任陸珩開。
傅霆州痛恨陸珩,但更恨月初的自己。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他一定把那個罔顧卿卿意願、逼卿卿出門上香的自己痛揍一頓。他為什麼坐視侯府的人怠慢卿卿,為什麼鬼迷心竅同意了母親的話,為什麼忘記了卿卿的生辰?如果那天他沒有出城上香,而是陪卿卿過生日,那現在什麼都不會發生,卿卿還留在他身邊,陪他一起準備過年。
交迭的軍權,不斷擴大的大禮議,首輔和次輔日漸激烈的鬥爭……風波一陣比一陣兇險,傅霆州為了維持鎮遠侯府的平衡,這段時間可謂心力交瘁。可是等回府後,放眼望去,偌大的侯府竟沒一個人能聽他傾訴。如果卿卿還在……
可是,她不在了。這一切,全是拜陸珩所賜。
傅霆州這些日子過得心驚膽戰,每一天他都提醒自己小心陸珩,但是直到入夜,陸珩竟毫無動作。傅霆州心裡升起巨大的失望,他才知道,原來他竟是期待陸珩要挾的。
如今傅霆州隻求卿卿能活著回來。哪怕陸珩獅子大開口,他也認了。
傅霆州每日都活在煎熬中,而陸珩呢,竟然過得春風得意、青雲直上。兩廂對比,實在讓人恨得牙痒。
傅霆州以為陸珩這麼利欲燻心的人,聽到他退步後,怎麼都該表態了。這裡不是談話的場所,隻要陸珩稍微表露些意思,他們可以私下再談。但傅霆州卻看到陸珩笑容淡了淡,眼中飛快劃過一道鋒芒。
傅霆州意外,他都以為自己看錯了。陸珩無論在哪裡都端著假惺惺的笑,傅霆州惡心極了,但是,他剛才竟然在陸珩臉上看到了不悅?
傅霆州震驚,這還是陸珩嗎?然而陸珩的表情波動隻在瞬息,他很快就恢復如常,溫聲笑道:“鎮遠侯思妹心切,我十分動容。但是,傅家四位小姐俱在,我實在不知鎮遠侯在說什麼。”
傅霆州冷冷看著這個戲精,都到這種時候了,還裝。傅霆州輕嗤一聲,說:“是我養妹。”
“哦,鎮遠侯府竟然還有一位養女。”陸珩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說,“鎮遠侯放心,我會讓手下人留意的。如果有傅小姐的消息,我一定第一時間遣人提醒鎮遠侯。”
陸珩心想,他說的是傅小姐,可沒說是王言卿。他可真是個誠實善良的好人,連假話都不說。
這個發展和傅霆州的構想大相徑庭,他還要再說,旁邊傳來一聲咳嗽。傅霆州和陸珩回頭,見一個紅衣太監站在不遠處,虛虛打了個千,說道:“陸大人,聖上有召。”
作者有話說:
趙三小姐:皇帝重要還是美女重要?
陸珩:皇帝。
第32章 過年
皇帝身邊的張佐過來了,傅霆州隻能收了話,目視陸珩往宮裡走去,暗暗咬緊牙關。
陸珩,這件事還沒完,他不會放棄的。
陸珩隨張佐走出傅霆州的視線範圍後,才壓低了聲音,問:“今日天寒,聖上龍體可安?”
和其他臣子比起來,陸珩算是最常見到皇帝的人了。但他再頻繁進宮,也比不上太監全天留在皇帝身邊,掌握皇帝衣食住行。陸珩這話可以理解為關心皇帝身體,也可以理解為打聽皇帝動向,隻看張佐怎麼想。
張佐笑了笑,說:“陸大人時刻掛念聖安,實在是忠臣棟梁。聖上近日服了邵天師新進的丹藥,精神比前幾日強多了,就是今日早朝上得久了,許是吹了風,回來有些咳嗽。”
陸珩淡淡點頭,眸中若有所思。他的神情變化轉瞬即逝,陸珩很快換上笑臉,對張佐道謝:“多謝張公公。前段時間下面人從江南送來一些古玩,說是紅玉做的,價值連城。我不懂這些,改日,勞煩張公公幫我品鑑一二。”
張佐一聽臉上就笑開了,他攏住嘴角,推辭道:“陸大人見多識廣,雜家哪敢班門弄斧。”
“張公公這話就見外了。”陸珩說,“公公在皇上身邊伺候,見識過多少好東西,眼界豈是外人能比?我許多地方顧及不及,還勞煩張公公指點。”
張佐臉上的笑終於放開了,手攏在袖子裡,虛虛對陸珩拱了拱手:“陸大人客氣。既然陸大人用得上雜家,雜家便鬥膽了。”
陸珩微笑,說:“多謝張公公。”
有了紅玉這個插曲,接下來兩人的氛圍十分融洽。很快,乾清宮到了,張佐小碎步進入宮殿,停在東暖閣外,行禮道:“皇上,陸大人來了。”
裡面傳來皇帝的聲音,張佐側身,對陸珩說道:“陸大人,請。”
陸珩對張佐微微示意,隨後就緩步入內。皇帝已經脫下朝服,換上了道袍,瞧見陸珩,他很和氣地招呼道:“你來了。”
陸珩對皇帝行禮,照例說問安的話。皇帝沒有浪費太多時間,就直入正題:“趙淮到底是什麼情況?”
陸珩就知道皇帝叫他來是為了這件事。路上陸珩就想過了,他沒有停頓,清晰流暢又條理分明地將趙淮家的情形復述了一遍。他在早朝稟報時會適當地省略,可是單獨面對皇帝時,他事無巨細,把所有查到的事情都和皇帝說了一遍。
皇帝需要的是事實,至於真假,皇帝自己會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