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不明內裡,梁彬自己卻清楚,他破例繼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軍中人注重秩序,除非遇到實在不能順位繼承的情況,不然衛所都傾向維持傳統。梁彬心裡裝著這件事,回家後連飯都沒胃口吃,隨便扒拉了兩筷子就放下了。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看到對面窗戶還亮著,索性穿了衣服去找梁榕。
梁彬也不知道他去找梁榕幹什麼,但這種時候,他不做點什麼隻會把自己憋死。那時候夜色已經深了,前院靜悄無人,奴僕全在自己屋裡烤火,沒人肯在外頭伺候。梁彬一路走來沒有遇到人,他懶得敲門,直接推門而入,意外發現梁榕睡著了。
梁榕倚在榻上,腿一半搭在臥榻,一半落在地面,已經睡熟。臥榻中間的小矮幾上放著一盞茶,旁邊散著一本書,可見剛才梁榕在這裡看書,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梁彬站在門口,不知道腦中劃過了什麼,反身插上門栓。他靠近,輕聲喚梁榕名字,梁榕都沒有應答。
梁彬終於知道他剛才模模糊糊的想法是什麼了,沒有人知道他來過,他可以趁機殺了梁榕,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繼承千戶了。
他拿了榻上的靠枕,緩慢靠近梁榕,在看清梁榕臉的時候猛然壓住。梁榕很快從夢中驚醒,用力掙扎,但梁彬佔了高度優勢,用體重壓著梁榕,始終沒讓梁榕移動分毫。
梁榕掙不脫,手指扣到木榻邊緣,青筋暴起,竟然僅憑指甲在木頭上抓出劃痕。他掙扎期間腿踢到了桌子,將上面的茶盞撞翻,水將書頁打湿,順著桌腿流下來。
整個過程似乎發生在一眨眼間,又似乎過了很久,梁榕瞪大眼睛,眼珠裡爆出血絲,仰在榻上死死盯著自己的弟弟。梁彬不敢和梁榕對視,用力盯著枕頭,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身體輕飄飄的,腦中空白一片,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梁榕的掙扎漸漸弱了,梁彬因為失神,手也不知不覺放松。這時候屋外突然響起敲門聲,隨後,梁芙的聲音響起:“大哥,你睡了嗎?”
梁榕和梁彬都是一驚,梁榕不知道從哪裡湧出了力氣,拼命掙扎,梁彬連按著他都變得艱難了。梁芙依然在外面敲門,她久等無果,說:“那我進來了?”
梁榕眼睛裡爆發出亮光,梁彬胃反射性地痙攣,幾乎再也壓不住身下的枕頭。這時門傳來咔噠一聲輕響,被門栓攔住了。梁彬想起他進門前鎖了門,心中大定,而梁榕的眼神卻緊張起來。
他口鼻被掩蓋,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他想要提醒梁芙裡面有異常,快用力撞開門,或者出去叫人。但梁芙並沒有聽到梁榕的心聲,她隻是輕輕地試探,疑惑門為什麼推不開。
梁彬是一個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的人,讀書堅持不下來,但這種關頭,他腦子反應卻極快。
梁彬壓低了嗓音,對門外的人說:“我睡下了,你明日再來。”
梁榕瞪大眼睛,無聲地祈求梁芙不要走,然而梁芙沒有再堅持,她雖然覺得大哥奇怪,但還是乖巧地順從了哥哥的話:“好,那我明日再來。”
腳步聲逐漸遠去,梁芙竟然當真走了。梁榕徹底絕望,掙扎的力道驟然減弱,梁彬長松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壓著枕頭。沒過多久,身下的人就再也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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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彬雙臂酸的不像自己的,他虛脫地跌坐在地上,過了許久,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殺人時憑著一時意氣,清醒後就開始害怕了,他慌裡慌張跑出去,趕緊去找母親求助。
梁文氏已經散了頭發,準備要睡了。她打發貼身丫鬟去燒水,梁彬也是運氣好,一路跑進來沒有撞到人。梁文氏聽到梁彬的話後嚇得魂不守舍,她讓梁彬趕緊回去守著現場,不要讓人發現,自己隨便尋了個借口把守夜丫鬟支走,假裝睡覺,其實換了衣服,悄悄去梁榕屋裡善後。
梁文氏和梁彬這些年生活在梁衛身邊,見識過不少錦衣衛辦案的手段,處理屍體比普通人成熟得多。梁榕身上沒有外傷,隻要裝作意外死亡就好了,不妙的是今夜被梁芙撞見了,梁文氏不知道梁芙有沒有起疑,便和梁彬商議,讓他明日穿著梁榕的衣服出門,裝作梁榕還活著,以打消梁芙的懷疑。日後有人問起來,梁彬也可以用這個偽造的時間線摘清自己。
所以,當務之急,便是抹除梁榕他殺的痕跡。梁文氏和梁彬擦拭了桌子上的茶水,倉促把書本還原。之後,他們兩人合力把梁榕的身體抬到馬車上,如今天寒地凍,落水死亡不現實,隻能想辦法偽造梁榕墜亡。
梁文氏作為養尊處優的千戶太太,很少做這麼重的體力活,而訂做給女眷的珍珠鞋也不是用來搬東西的。鞋頭的珠子在梁文氏搬屍體時掉了下來,當時天黑,再加上梁文氏緊張,壓根沒注意到這個小細節。
他們做完這一切後,根本沒有人發現。梁文氏大松一口氣,以為萬事大吉,然而沒想到,梁芙這個攪事精又冒出來了。
她撿到了梁文氏鞋上的珍珠,還撞見了從外面回來的梁彬。梁芙拿著珠子詢問梁彬的時候,天曉得梁彬有多驚慌。等梁芙一走,梁彬就趕緊將這件事告訴梁文氏,母子兩人一合計,決定梁芙不能留了。
他們先去處理屍體,特意在滿城找了一個人少偏僻的山坡,把梁榕推下去。回來後梁文氏心虛,又悄悄打掃了書房,燒掉了作案用的枕頭和鞋子。一切收尾行動都很順利,隻除了梁芙。
梁文氏找了許多辦法,然而梁芙不出門,身邊又無時無刻不圍繞著丫鬟,梁文氏實在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梁文氏在花園裡巡視時,無意瞅到梁芙窗前的樹,心生一計。
馮六在保定府名聲非常不好,錦衣衛早就看他不順眼了。他輕薄良家小姐,沒有人會懷疑,就算他叫屈也不會有人信。梁文氏讓梁彬偷來馮六最顯眼的衣服,她則借機調開梁芙身邊的人,讓梁彬裝作馮六出現在繡樓,她再掐準時機出現。梁芙午睡是慣例,後院人都知道梁芙什麼時候睡,什麼時候起,梁文氏毫不費力便安排了一場“捉奸戲”。
一切大獲成功,沒有人發現異常,他們隻需要等官府判決就行了。梁文氏苦心算了許久,卻沒有料到,十二月初京城西郊發生了一起離奇的襲擊案,鎮遠侯的養妹失蹤,而復核梁芙通奸案的折子送到京城,又恰巧被錦衣衛指揮使陸珩看到。
他們精心堆砌起來的謊言,就此坍塌。
梁彬招供後,後面的事情是錦衣衛做慣了的,不再需要王言卿參與。陸珩將收尾交給下面人,自己送王言卿回房。
王言卿在牢房裡待了許久,即便做全保暖措施,也不免滲入寒氣。出來後,她腹部又開始痛。王言卿一路都忍著,陸珩察覺她格外沉默,一看她的臉色,就明白了:“又開始痛了?”
王言卿尷尬,這種事即便在母女姐妹之間都是私密,陸珩怎麼能以如此自然熟稔的口吻提起?她垂下眼,搖搖頭說:“沒事。”
陸珩怎麼會信,等回到房間後,陸珩給王言卿解下披風,立刻讓她去榻上歪著。他拿過王言卿的暖爐,換了塊新炭進去,王言卿看到陸珩的動作,掙扎著要坐起來:“二哥,我來吧,怎麼能讓你做這種事?”
陸珩壓住王言卿的肩膀,按著她坐回軟榻。他側坐在榻邊,將燒好的暖爐放到王言卿小腹,手掌也緩慢揉捏著王言卿的腰身。陸珩的手溫暖又有力,按壓在穴位上舒服極了。王言卿動了一下沒掙脫,便也放棄了。
她側躺在軟塌上,腿像嬰孩一樣蜷著,雙手捂著暖爐,虛弱地靠著迎枕。陸珩按了一會,說:“忍一忍,先別睡,我讓人去給你煎藥了。等一會喝了藥再睡。”
王言卿聽到這些話,又是感動又是尷尬:“二哥,你不用這麼麻煩。我每個月都是這樣,習慣了就好了。”
“隻有習慣好事的,哪有習慣疼痛的?”陸珩瞥了王言卿一眼,手掌覆住王言卿小腹,手心像火爐一樣源源不斷提供熱量,“你這毛病雖然不算大病,但也不能馬虎。以後不許再糟踐自己身體了,快到這幾天的時候就注意些,不要跑跑跳跳,也不要碰涼的東西。”
王言卿陷在枕頭裡,弱弱點頭,心想到底她是女人還是二哥是女人,這種事反倒由他來教訓她。因為要等藥,陸珩不讓王言卿睡覺,便和她說起話來:“卿卿,剛才你是怎麼做到的?”
王言卿有氣無力唔了一聲,看表情一點都不意外:“你都看到了?”
陸珩也不避諱,淺笑著頷首:“對。”
王言卿知道他們錦衣衛內部有一套自己的情報體系,各種手段多著呢。她也沒問陸珩是怎麼看到的,淡淡說:“其實很簡單,我在梁家就看出來梁彬很依賴母親,他殺人後第一反應是去找母親,後面所有收尾工作都是梁文氏指揮他做,可見母親在他心中的地位。這種時候,母親突然自盡了,他心裡肯定惶恐又愧疚。越是這種關頭越不能上刑,一旦上刑,他的罪惡感被減輕,就咬死了不肯認罪了。隻有趁他愧疚感最強的時候擊潰他的防線,讓他喪失理智,衝動下說出一切,才能得到真相。”
陸珩緩慢點頭:“有道理。幸好有卿卿在,要不然任由他們上刑,反而壞了事。”
王言卿說:“二哥抬舉我了,就算今天沒有我,你也有辦法得到證詞的。”
“但勢必不會這樣輕松,這樣迅速。”陸珩理了理王言卿耳邊的碎發,問,“還有呢?”
王言卿平時並不是一個會打斷別人說話的人,可是她進牢房審問時,行為卻和平常大相徑庭。王言卿身體慢慢暖和起來了,小腹也不像剛才一樣疼得痙攣,她輕輕轉身,說:“他剛見到我時,心裡警惕性最強,這種時候即便審問也問不出實話,我便沒有談正題,而是和他闲聊。我從他的童年入手,問他一個關於時間的問題,發現他回憶真實的時間時眼睛向右上方浮動,之後我問他第一篇學的文章,記住他回想文字時的眼睛狀態。這些事和案件無關,沒有必要撒謊,他這時候表現出來的微小動作才是真實的。隻有知道了他正常的狀態,才能判斷後面有沒有說謊。我提起他父親時,注意到他眼神回避,嘴角向下,手臂也把自己抱起來,這是明顯收縮的姿態,說明他心裡有愧。我意識到這一點後,才動了用愧疚擊潰他理智的念頭。”
陸珩眼中若有所思,王言卿從側躺轉成平躺後,陸珩的手也更好放了。他有一下沒一下按壓著她的腹部穴位,問:“之後呢?”
“我得到了梁彬回憶真實事件的基準線,然後就可以詢問案情了。我讓他重復殺人那天的時間線,並且頻繁打斷他,造成他焦躁不安,不得不一遍遍回想證詞,檢查自己有沒有說錯。他為了不露出破綻,刻意壓制臉上表情,我問他梁榕死亡時間和死前所看書本的時候,他眼睛上沒有任何動作,和之前回憶童年時間、文字時的表現截然不同,明顯在說謊。他大概也意識到我看出來了,心裡面那條弦越繃越緊。越緊張越容易出錯,我等待的時機終於來了。我逼迫他回想殺害梁榕時的景象,再暗暗將情緒嫁接給梁文氏,他就會生出一種那天他殺的人是梁文氏的錯覺。他心裡本就有愧,我不斷強化這一點,最後用他最敬愛的父親施壓,一旦他被自己的情緒打敗,就會問什麼說什麼了。”
陸珩暗暗點頭,心中頗為贊同。一個人在情緒上頭時會做出很多清醒時無法理解的事情,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證詞已經錄好,就算日後梁彬冷靜下來後悔也無計可施了。
陸珩不知想到什麼,慢悠悠嘆道:“卿卿洞察秋毫,算無遺策,真是算計人心的高手啊。”
王言卿躺在枕上,手上捂著暖爐,抬眸靜靜望了陸珩一眼:“我隻是一個順流而下的小零件,多了我少了我都沒有區別,二哥才是算計人心的高手吧。”
能在皇帝身邊盛寵不衰,受重用的同時還被皇帝信任,這是一般人能達到的嗎?陸珩笑容越發深,微帶了些委屈說道:“卿卿這就是冤枉我了,和那群老東西算計乃不得不為之,在卿卿面前,我向來是一片真心。”
王言卿看著陸珩波光粼粼的眼,淺淺勾動的唇,問:“當真?”
“當真。”陸珩取走王言卿手心的暖爐,換成自己的手將她攏住,說,“以前你剛醒,我怕給你造成負擔,一直沒和你說京城的事。如今你恢復的差不多了,也該給你講講陸家的恩怨了。”
王言卿聽到這裡鄭重起來,她想要坐起身,卻被陸珩止住。陸珩握著她的手掌,坐在王言卿對面,不緊不慢說道:“陸家在京城的人際關系說來很簡單,沒什麼朋友,基本都是仇人。其中有一家,最為不對付。”
王言卿認真注視著陸珩,燈光照耀在她的瞳孔裡,明澈見底,燦若星辰:“是誰?”
“鎮遠侯府,傅霆州。”陸珩眸子色澤本來就淺,現在垂眸看她,越發像一泓湖,平靜表面下隱藏著萬頃波浪,“也就是害你失憶那個人。你很不喜歡他,以前私底下,你都叫他傅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