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陸珩領頭,一路上根本沒人盤問。路上陸珩大概給王言卿說了梁彬的身份資料,王言卿一一記下,問:“二哥,我需要注意什麼嗎?”
“什麼都不需要注意,你和普通人不一樣,錦衣衛那些刑訊技巧對你而言根本沒用。你按照自己的直覺審問就好了。”陸珩淡淡道,“保定府獄卒出現疏漏,已經被梁彬知道底線了。再怎麼壞都不會比現在更差了,我會陪你一起進去,你放手去做,不必擔心把案子搞砸。”
王言卿點頭,聽到陸珩也在,心裡多少安定下來。牢房的人看到陸珩帶了個女人過來,臉上又驚又疑,陸珩靜靜掃了他們一眼,語氣不怒自威:“開門。”
獄卒行禮,趕緊開門。邁入地牢後,溫度明顯陰冷起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常年不見天日的潮味,不知道是血還是水。王言卿不去想氣味的來源,亦步亦趨跟著陸珩,往關押梁彬的牢房走去。
保定府和京城不同,大牢裡沒關多少人,梁彬家又是錦衣衛又涉嫌命案,便是此刻保定府衙最重要的犯人了。他的牢房前圍著許多人,礙於陸指揮使沒交待,這些人不敢輕舉妄動。等聽到獄卒稟報陸大人來了,眾人趕緊迎過來,爭相行禮:“陸指揮使,刑具已經準備好了,您看接下來要先上哪個?”
王言卿跟在陸珩背後,聽到這話牙抽痛了一下。她早就知道錦衣衛橫行無忌,目無王法,最擅長嚴刑逼供,但聽到和真實見到,衝擊感完全不同。
陸珩看起來倒很習慣,他剛才說錦衣衛的刑訊技巧不適合王言卿,並非隨口哄美人開心,而是真的。錦衣衛的審問技巧總結起來就一個字——打,這樣做確實解決了十分之九的麻煩,但也有少部分情況,怎麼打都無法奏效。
王言卿,就是這剩下十分之一。
陸珩沒有發話,而是轉身,靜靜看向王言卿。他的目光從容幽深,充滿了無聲的信任,王言卿受到鼓舞,說:“不能打。”
眾人一直心照不宣地忽略指揮使身後的女子,沒想到這個女人不避讓,竟然還主動說話。幾個錦衣衛百戶、校尉相互看了看,不甚樂意地看向王言卿:“為何?”
陸珩沒說話,但他站在王言卿身邊,就是她無形的底氣。王言卿沒有被這些人的眼神嚇退,說:“我自有安排。把刑具都撤走,人也不要圍太多,我單獨去見梁彬。”
第23章 審問
不上刑,還讓所有人都離開?一個校尉沒忍住,說道:“梁彬嘴很緊,咬死了不肯說。把刑具撤下去,越發問不出實話了。”
“是啊。”另一個人輕聲應和道,“從來沒有這種審問辦法。”
王言卿知道自己是生面孔,又是女子,磨破嘴皮這些人都不會聽。她看向陸珩,陸珩面色不變,說:“按她說的做。”
好幾個錦衣衛臉上有憤懑之色,然而他們再不服,也不敢不聽陸珩的命令。他們去牢房裡面搬東西,王言卿站在路口,看著一件件顏色發黑、陰森恐怖的刑具從面前經過。她都不敢想這些是做什麼用途,忍耐地避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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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珩站在旁邊,臉色無動於衷,仿佛這是再尋常不過的東西。最後一個錦衣衛出來了,他飛快瞥了王言卿一眼,對陸珩抱拳:“指揮使,裡面都安排好了。”
陸珩“嗯”了一聲,低頭問王言卿:“卿卿,你一個人進裡面可以嗎?用不用我陪你?”
王言卿搖頭:“不必。梁彬不認識我,卻認識你。他知道你是指揮使,心裡有防備,有些話不會說的。我自己進去就夠了。”
既然王言卿說不用,陸珩也不再堅持。他點點頭,說:“我就在外面,如果情況不對,立刻喊我。”
王言卿應好。她沒有在乎旁邊明顯懷疑她的視線,靜靜朝裡面走去。等人走後,錦衣衛走到陸珩身邊,一臉欲言又止:“指揮使,梁彬是千戶家裡出來的,心思缜密,聰明狠毒,見識比普通人強多了。她進去問話,會不會反而被梁彬套出消息來?”
陸珩不置可否,他抬眼,視線無聲落到前面那個窈窕背影上。大牢裡陰風陣陣,牆壁上的火把時明時暗,火光從他的側臉上掠過,一半白皙如玉,另一半隱沒黑暗,宛如鬼魅。
陸珩聲音輕飄,問:“暗室準備好了嗎?”
屬下點頭:“兄弟們已經準備好了,請指揮使移步。”
陸珩隨意撩了下曳撒,大步朝暗室走去:“到底誰套誰,就看她了。”
大牢裡陰沉昏暗,隱藏著許多密室,有時候通道上看著沒人,其實暗室裡可以看的一清二楚。梁彬的牢房,就屬於能被暗室監視的地方之一。
陸珩走入暗室,下面人見了立刻殷勤地搬來座椅,陸珩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不要多事,自己緩慢踱步到暗窗前。
此刻窗外,王言卿正拉開梁彬的牢房門,輕手輕腳進入。剛才錦衣衛撤去時打開了梁彬牢房的鎖,王言卿隻要一拉就能打開。
角落裡靠坐著一個人,他手腳被烙鏈鎖著,垂頭坐在草堆上,即便聽到有人進來都沒有抬眼。在牢裡待了一天,他的形容快速憔悴起來,臉上還有淤痕,應當是梁文氏自盡前,被錦衣衛審訊留下的。
王言卿進門,環視了一眼牢房裡的環境,說:“這裡可真冷,那堆茅草能御寒嗎?”
牢房裡驟然響起女子的聲音,梁彬抬頭掃了一眼,看到是王言卿就又垂下頭,一副興致缺缺、拒不配合的樣子。王言卿被忽視了也不惱,她在牢房裡走了兩步,看到牆角結著冰,隱約還有老鼠洞,空地處留著一張扶手椅,是之前錦衣衛逼供時放下的,因為王言卿要進來,他們就沒有搬走。
幸虧她穿了厚底靴,要不然她肯定站不住。王言卿這樣想著,開口道:“你應當知道,你的母親已經自缢了。”
聽到這話,梁彬終於有反應了。他抬頭,眼睛通紅,下颌緊緊繃著,麻木又兇狠地問:“你是替他們來奚落我的嗎?我已經說過了,我什麼都不知道。”
奚落?王言卿不言語,心想這個詞用的很有意思。她笑了笑,坐在旁邊的木椅上,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放低視線,盡可能和梁彬對視:“你母親的事我很遺憾,節哀。”
梁彬臉頰上的肉抽了抽,似乎以為這是什麼新型折磨方法,先找個女人讓他松懈,然後再動用酷刑。梁彬撇過臉,依然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而王言卿並沒有急著問案情,反而一副鄰家姐姐談心的模樣,和梁彬說道:“你們母子感情應該很好吧。聽人說,你小時候聰明伶俐,學什麼都快,四歲會背千字文,五歲就能背幾百首古詩,這是真的嗎?”
梁彬一臉驚異,顯然不明白王言卿在做什麼。這時候身後傳來敲門聲,王言卿回頭,見木欄外站著一個錦衣衛,他手裡捧著一個錦墊,對王言卿抱拳,說:“王姑娘,卑職剛才搬東西時,忘了給您準備坐墊。”
王言卿站起身,有些驚訝地說道:“多謝。”她想從錦衣衛手中接過東西,但錦衣衛避開她的動作,垂著眼睛道:“不敢勞煩姑娘動手。姑娘請繼續。”
錦衣衛將王言卿的座椅鋪好,四角都牢牢實實壓住,便施禮退下。王言卿坐在加厚許多的座位上,果然感受不到涼意了。雖然沒有證據,但王言卿下意識覺得,這是陸珩吩咐的。
他怎麼知道她坐在冰涼的椅面上,他能看到?既然能看到又何必大動幹戈,她坐在椅子上,又沒坐在地上,這麼一會功夫怎麼能受寒?
王言卿腦海裡思緒紛亂,對面梁彬也以一種詫異的眼神盯著她,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什麼藥。王言卿很快收起心思,再次集中注意力,盯著梁彬問道:“你既然這麼有天分,為何沒去讀書科考呢?”
大明文官和武官是兩個體系,文官從小讀書,考中了功名才能入朝為官,而武官則是世襲,父親是將軍,兒子就是將軍,父親是兵卒,兒孫長大後也是。
梁彬和陸珩一樣,都是錦衣衛世家,隻不過梁家不及陸家傳承久遠,職位也不及陸家高。但出身錦衣衛,並不代表不能走文官的路子了,隻要能通過科舉,一樣可以做官。
梁彬低頭,攥了攥身下的草,說:“小時候送過私塾,後來念不下去,就算了。”
科舉那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鄉紳、文官家裡少而聰慧的孩子多得很,梁彬小時候會背詩,不代表長大了還跟得上。梁彬念了兩年,經書內容越來越枯燥,他也下不了讀書人的苦功,慢慢就不去了。
畢竟,如果家裡有現成的官職,誰願意十年寒窗去努力呢?
王言卿點點頭,像是忘了她的目的一樣,當真和梁彬聊起家常來:“真是可惜。你還記得你哪一年進私塾的嗎?”
梁彬靠坐在牆角,眼珠往右上方細微地浮了浮,不太確定地說道:“好像是嘉靖二年。”
王言卿應了一聲,又問:“哪個月份?”
“三月。”
“原來是春天。”王言卿不由也想起嘉靖二年的春天,那時候她應當來了京城,跟著二哥讀書習武,但回想起來,她在陸家的記憶卻一片空茫,連一丁點影子都沒有。王言卿隻想了一下就打斷了,她依然望著梁彬的臉,問:“你進入私塾後學了什麼,第一篇文章還記得嗎?”
梁彬覺得王言卿實在怪極了。她是跟著陸指揮使來的,她深夜出現在牢房,莫非就隻為了和他回憶往昔,聊聊天?梁彬不明所以,隨便撿了幾句,背給王言卿聽。
王言卿聽完後撫掌,說:“都過去這麼久了,還能背出來,果然好記性。你如果在私塾繼續念下去,說不定如今也能考取功名。”
梁彬聽到勉強笑了笑,並不覺得高興。王言卿卻像打開了話匣子,說:“背書好,武功學起來也快,你這樣聰明伶俐的孩子,一定很討長輩喜歡吧?你和你父親關系怎麼樣?”
王言卿進來後沒有喊打喊殺,也沒有冷嘲熱諷,而是溫聲問他童年的事。王言卿態度這麼好,梁彬也不好意思一直撂冷臉,他的態度不知不覺消融,跟著王言卿的話回憶起過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