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一馬當先,幾乎都沒有減速,踏著寒風從城門疾馳而過,沒過多久就到達拋屍地點。陸珩聽到屬下回話,點點頭,示意在前面帶路。領頭的人親自拿了火把,小心引在陸珩前面。
冬夜的風又寒又烈,冷風從深山中卷過,嗚嗚不絕,宛如嬰孩啼哭。火光被寒氣吹的左右搖晃,在幢幢黑影中,陸珩隱約看到前面躺著一具屍體。
溝渠裡倒著一個男子,身高大概六尺上下,體型瘦削,皮膚膨脹,面、口、鼻等處已有腐敗跡象,身上套著一件厚重的黑灰鼠鬥篷。火把的光時明時暗,光影從屍體身上掠過,顯得陰沉可怕。
兩旁錦衣衛怕陸珩不喜,連忙道:“指揮使,這具屍體應當有些天了,已經出現腐敗和異味。指揮使不必靠近,有什麼吩咐交待屬下就好了。”
陸珩沒在意,繼續往前走。詔獄裡再血腥的場面他都見過,活人他都不怕,何況一具死屍。這還是外面天冷,屍體沒怎麼壞,要是夏天,屍體會更難看。
陸珩停在屍體旁,仔細看了一會,問:“他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你們動過嗎?”
領頭模樣的那個人答道:“屬下發現屍身時不敢妄動,立刻派人給指揮使回話,並沒有挪動過。”
“叫人來認了嗎?”
“沒叫梁家人來,但衛所裡有和梁衛相熟的人,他們過來看了,說就是梁榕。”
陸珩點點頭,突然朝旁邊伸手道:“拿手套來。”
周圍人聽到都是一驚:“指揮使……”
陸珩沒說話,抬眼冷冷掃了他們一眼,眾人頓時噤聲,乖乖給陸珩遞來手套。陸珩帶上手套,按了按屍體的皮膚,又解開他脖頸上的鬥篷。
這件鬥篷沉重,應當就是門房所說的新鬥篷了。陸珩解開笨重的皮毛,按住屍體的喉嚨。梁榕屍體已經有些變形,但是還能看出面色發绀,雙眼大睜,眼珠有點狀血痕,嘴唇、指甲呈紫青色。
陸珩收回手,稍有動作,旁邊的人就連忙蹲身代勞。陸珩沒有制止,說道:“把他的衣袖解開,小心些,不要破壞了他的表面。”
梁榕已經拋屍半個月,哪怕現在天氣冷,屍體腐壞的慢,他的四肢也異變很多。他的骨肉和衣服連在一起,很不好解,錦衣衛幹脆抽刀,將他的衣袖從側面劃開。
陸珩看到他的手臂上有灰黃色的傷痕,大小不一。錦衣衛還要再割更裡面的,被陸珩抬手止住:“不用了。把他翻過來,看看背後有沒有外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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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錦衣衛搭手,把梁榕屍體翻轉了一遍。他們七手八腳解決梁榕身上的衣物,陸珩抬起眼,慢慢看周圍環境。
這是一個山溝,上方有一個山坡,坡度很陡,坡上碎石嶙峋。此處背陰,常年見不著陽光,又不靠近山路,所以屍體才這麼久都沒被人發現。陸珩在坡下緩慢走動,他停在一個位置,抬頭看了看,忽然上前幾步,翻過來一塊碎石頭。
石頭上有血,上面還掛著灰黑色的絨毛。陸珩讓身後人將東西收起來,自己換了個方向,朝山坡上走去。
走到高處後,風明顯大起來。陸珩停在山坡邊緣,居高臨下朝下望去。腳下錦衣衛正忙著處理梁榕的屍體,火把像蛇一樣曲回彎折。陸珩站在風口,衣擺在風中獵獵作響,他等了一會,身後錦衣衛跑回來,抱拳道:“回稟指揮使,梁榕背後有數道磕碰傷,除此之外再無傷口。”
陸珩點頭,冷聲交待:“將這裡做好標記,帶著屍體回城。”
善後、搬屍自有其他人效勞,陸珩帶著幾個精銳出發,很快就回到府衙。馬蹄聲踏在冬日的街道上,格外明顯,陸珩停在府衙門口,剛要吩咐什麼,忽然眼神一凝,瞥到一個人影。
陸珩皺眉,躍下馬匹,快步朝臺階上走來:“卿卿?你怎麼在這裡站著?”
王言卿抱著他的披風站在寒風中,臉已經凍得煞白。旁邊一個執勤的士兵握著一盞燈,無奈道:“指揮使,屬下請過很多次,讓王姑娘進去等。但姑娘不肯走……”
他走了這麼長時間,她竟然一直站在外面?陸珩臉色沉下,執勤的士兵很識趣,抱拳後退到門外。陸珩握向王言卿的手,上面的溫度讓他心驚。
冷冰冰的,像一座沒有生命的冰雕。陸珩又是心疼又是氣,握緊了王言卿的手,沉下聲音呵斥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嗎,還敢大晚上站在門口?”
王言卿嘴唇泛著淡淡的青,她垂下眼睛,抿了抿嘴,將懷中的披風遞給陸珩:“你沒帶披風。”
她剛醒來時發現屋裡隻剩自己一人,她理智上知道不可能,但還是抑制不住地害怕,陸珩是不是丟下她自己走了?
她沒有記憶,偌大的保定府她隻認識陸珩一人。如果陸珩走了,她連去處都沒有。
衛所裡人來人往,入眼所及都是陌生男子,王言卿本能恐懼起來。即便守門的錦衣衛說過好幾次,指揮使帶著人去城外驗屍去了,她還是放不下心,執意要在門口等他回來。那麼多惶恐、害怕、慌張,在見到陸珩時,都變成一句“你沒帶披風”。
陸珩看著她蒼白的臉,虛弱的聲音,哪還生得起氣來。他心中嘆了一聲,接過披風,抖開披在她身上,說:“我怎麼會丟下你一個人,便是你舍得,我也不舍得。你不用害怕,走吧,我們回去。”
王言卿朝門外的錦衣衛看了一眼,問:“你是不是還有其他事要安排?”
陸珩神色淡淡,道:“不急,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陸珩遠比王言卿高大,他的披風穿在她身上都拖地了。陸珩將王言卿牢牢罩好,拉著她往前。王言卿被動走了一步,剛一行動,她小腹就傳來一陣抽痛。
雖然失憶後還沒有經歷,但她本能知道自己怎麼了。
王言卿臉色變化,身體告訴她,她來小日子時一直都有腹痛的習慣,但這次似乎格外嚴重。昨日她又是坐車又是爬樹,入夜後還在寒風中站了許久,可能就是這樣刺激到了。
王言卿疼的全身冰涼,冷汗直冒,前面陸珩一無所知,還在大步往前走。王言卿咬牙忍著絞痛,盡量無恙地往前走。陸珩發現她走得格外慢,回頭問:“卿卿,你怎麼了?”
王言卿勉強地笑了笑,搖頭道:“沒事。”
她極力掩飾,但陸珩還是看出來不對了。他伸手碰了下王言卿額頭,發現大冷的天氣,她竟然已經滲出冷汗。陸珩臉色頓時鄭重起來,問:“到底怎麼了?我走後你吃了什麼?”
陸家女眷少,陸珩從沒有痛經的經歷,他第一反應就是王言卿中毒。王言卿尷尬,慌忙搖頭:“我沒事。隻是站久了,腿有點麻。”
陸珩瞧著她的臉色,二話不說,將她打橫抱起。王言卿隻覺身體一輕,就被陸珩抱在懷中。她嚇了一跳,又是慌又是怕,半邊身子都不敢動了:“二哥,快放我下來,還有人。”
陸珩置之不理,腦中飛快劃過來保定府的一幕幕。他走前雖然偽造了身份,但若有心打聽,他的行蹤並不是秘密。莫非是傅霆州設伏?可傅霆州即便報復也該衝著他來,為何給卿卿下毒。莫非,是卿卿無意中替他擋了刀?
陸珩一瞬間劃過無數個念頭,腦中思緒紛雜,一點都不影響他抱著王言卿大步向前。陸珩肩寬腿長,抱著王言卿絲毫不見吃力,反而這樣圈著,他才實際感受到王言卿身量多麼纖細,體重多麼輕。
她在他懷中,輕的像隻貓一樣。
王言卿身上還穿著陸珩的披風,被陸珩的力道箍住後,布料蓬松鼓起,王言卿像是陷在裡面,越發嬌小。她後背離開地面很高一截,她本能害怕,但是又不敢大動,隻能揪住他的衣服:“二哥。”
王言卿的聲音裡已經帶上哭腔,但是這次陸珩絲毫沒有心軟。他用力扣住王言卿的後背和腿彎,說:“別鬧,你可能中了暗算,不能馬虎。我帶你去看郎中。”
王言卿聽了簡直要暈過去,她緊緊咬著唇,窘迫又慌亂:“我沒有中暗算,我隻是身體有點冷,回去暖一暖就好了。二哥,你相信我,真的沒事。”
陸珩卻不為所動,沒事最好,但他能活到現在,靠的就是謹慎,寧願虛驚一場也不能心存僥幸。王言卿看說不動陸珩,試圖從他身上下來。但她越掙扎陸珩抱得越緊,她餘光瞥到一個人過來了,羞憤欲死,趕緊低頭埋在陸珩的衣料裡。
對面的錦衣衛看到指揮使抱著一個人,哪裡還敢細看,遠遠就讓開,垂著頭一眼都不敢往上抬。幸而現在天色還早,衛所裡沒幾個人走動,之後一路再也沒有遇到人。陸珩抱著王言卿完全不影響行動,大步朝客房走去,速度比他們兩人走路時快多了。
陸珩推開房門,明顯感覺到懷中的人松了口氣。他心中奇怪,將王言卿放到榻上,轉身就要去叫郎中,被王言卿手腳並用拽住衣袖:“二哥,我真的沒事。”
陸珩站在榻邊,居高臨下看著她。屋內沒有點燈,這個角度看不清他的臉,隻能感覺到他的眼睛深不見底,威壓十足:“卿卿,不要諱疾忌醫。”
王言卿絕望了,她知道以二哥的固執程度,不告訴他真實原因,他絕不肯罷休。王言卿從脖頸到臉頰染上一片緋紅,她咬著唇,細若蚊蠅道:“不是。是我那些日子到了。”
陸珩聽著皺眉,什麼日子?王言卿說完已經羞的抬不起頭來,她深深埋著臉,恨不得原地找條地縫消失,手指卻緊緊攥著陸珩衣袖,生怕他真的去找郎中。
陸珩看著王言卿的表態,茫然了一會,似乎意會到了。他也難得有些尷尬,低咳了一聲,問:“真的沒事?”
王言卿隻露出一個頭頂,小幅又快速地搖頭。這種事實在是陸珩的知識盲區,他自從滿七歲就搬出內宅了,對女人的了解可能還不及對女性屍體的了解多。他隻是聽過女子成年後會來葵水,有些還伴有腹痛,但是他母親身體很好,從來沒有這些症狀,所以陸珩對痛經可謂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