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跟謝韫相處時間最長的一次,後來她同謝韫幾乎就沒什麼說話的機會了,他也從來不會多看她一眼。
如今數年過去,桑窈覺得他大概也不記得他曾經順手替她解圍過。
其實這也是為什麼她篤定這本手冊就是謝韫所寫的原因,因為能將那次她同他的對話完整記下來的,不可能是旁人。
話說回來。
她萬萬沒想到,看這冊子上的東西,這廝不僅記得,竟然從那個時候就已經對她心懷不軌了。
可那個時候她還小啊。
……這人看著道貌岸然,內裡竟然如此禽獸。
桑窈蹲著想了半天,仍舊沒能從這個巨大的發現中緩過神來,以至於身後衙役叫了她半天她才聽見。
桑窈迅速將手中這腌臜之物藏進自己的袖袍,然後回過神來力圖鎮定的道:“弄完了就下去吧。”
“是。”
總站在這裡也不是事,她順了順呼吸,然後邁開步子隨他們一同走了出去。
等她出去時,桑印已經從議事的前廳回來,此刻正坐在皺著眉頭處理手下的案宗。
桑窈心裡藏著事,心不在焉道:“爹,若是無事的話,我就先走了,阿姐還在等我。”
桑印抬眼掃她一眼:“去到之後問問你小姝最近是怎麼回事,她入宮也有幾年了,怎麼也該有個子嗣了。”
再說,現在龍椅上的那位不知還能活幾年,將來若是賓天,桑姝下沒有子嗣,按例需得為帝王殉葬,她總得為自己謀劃謀劃。
桑窈想不了那麼多,隻想阿姐在宮中平平安安,至於有沒有子嗣才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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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她應了一聲。
桑印擺了擺手,又囑咐道:“帶著燃冬,碰見那些不好惹的記得早早避開。”
桑窈又乖乖哦了一聲。
她因為相貌不太正經,此前沒少被那些滿腦子髒東西的人調笑過,有的父親還有姐姐為她出氣了,有的惹不起的她就隻能自己生悶氣。
“行了,去吧。”
桑窈這才走出去,刑部府衙於宮城以西,桑窈就是就去找她阿姐的路上,碰巧遇見了外出歸來的桑印,然後他才順道把桑窈帶走的。
因才下過雨,外頭空氣湿潮,浩蕩的天空零散的布著幾塊未曾散去的烏雲,夾雜著涼意的風輕輕吹拂,一切都真實無比。
她再次想,這不是夢。
謝韫真的在暗中迷戀她。
是的,迷戀。
用這個詞來形容真的一點也不過分,謝韫對她的感情可稱狂熱。
她暗中感嘆,怪不得世家掌門人皆對謝韫贊不絕口,這人明明那麼愛她,面上卻一點不顯。試問能將此等澎湃愛意掩藏於心數年且未曾露出絲毫蛛絲馬跡的人,能簡單嗎?
不對!其實他並非絲毫沒有破綻。
像是光束破開黑雲,桑窈突然在此刻頓悟了。
淨斂。
怪不得她總覺得淨斂對她的關注超出正常範疇,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淨斂可並不僅僅是個伺候謝韫的隨侍小廝,他自幼就被養在謝家,身為高門伴讀,他的眼界,才學皆遠出於常人,他不可能闲來無事去留意她,去關心她。
能讓他這麼做的原因隻有一個。
是謝韫授意。
她心跳飛快,隻覺得自己以前太傻了,竟然沒想到這一層。
這時,耳邊響起熟悉的呼喊。
“小姐,小姐?”
桑窈一下回神,看向面前說話的人。
燃冬手中拿著把油紙傘,此刻正關切的望著她。她盯著桑窈的臉,急忙道:“小姐,你怎麼了?奴婢都喚您好幾聲了,小姐您的臉怎的這樣紅,最近氣候多變,您可別是發熱了?”
桑窈有幾分心虛的避開燃冬的目光,用手摸了摸自己燥熱的臉蛋,不太熟練的撒謊道:“無事,屋裡太熱了。”
“真的嗎?難道是老爺……又說您了?”
桑窈擺了擺手,道:“沒有。”
“我們快走吧。”
“方才我看老爺臉色不好,還以為他又要訓您呢。”
換作以往,桑窈肯定要跟燃冬說道一番桑印的無理,但現在她未曾多言,見燃冬並未多想,悄悄松了口氣。
青石板被雨水衝刷後尤為清亮,桑窈走在上面,低頭甚至能看見自己的倒影。
她猜想她的臉也沒有很紅吧?
畢竟她感覺自己都不那麼熱了,為謝韫那樣的人臉紅一點也值得,喜歡她的人多了,她才不在意。
桑窈於是低頭特意留心了下,水光模糊中,她看見一顆紅紅粉粉的番茄。
“……”
她若無其事的移開目光,再不低頭看了。
桑姝常居寂月宮,桑窈聽聞,是因當初的聖上初次見她阿姐時,恍惚還以為自己見到了九天之上清冷的嫦娥仙子,所以特地將她阿姐所住宮殿更名為寂月宮。
桑窈因未曾出閣,又是桑姝的胞妹,故而從前她阿姐得寵時,聖上曾親下御令道桑窈可自由進出宮門來看望她姐姐。
寂月宮空曠非常,這幾日正好湿潮,竟頗有幾分天上廣寒宮的意味。
“女郎且稍等,娘娘正更衣,稍候就來。”
寂月宮的宮女為桑窈奉上熱茶,桑窈接過低抿了一口。
“娘娘方才還在念叨女郎怎麼還不來呢,還以為女郎又迷路了呢。”
桑窈道:“是我半途碰著了我爹,他把我叫走了然後還……”
話說一半,桑窈又生生頓住,轉而不滿道:“聽黛姑姑別笑我了,我現在才不會迷路了。”
話音剛落,桑窈就看見一到纖細的身影從珠簾後走來,她揚起笑意,站起身子飛快跑了過去,二話不說就抱住了面前容色殊絕的美人,親昵的蹭了蹭桑姝的脖頸,道:“阿姐,我好想你!”
桑姝任她抱著,清麗的臉龐帶著幾分無奈的笑意,片刻後才伸出一根細長的手指來推開了少女毛茸茸的腦袋:
“好啦,我可才沐浴完,不要往我身上貼。”
桑姝的長相與桑窈可謂截然不同。
按時下審美,桑姝道一句冠絕後宮也不為過。她身材高挑,生了張不染凡塵的絕美臉龐,白紗裹身,隨風輕蕩,總讓桑窈覺得姐姐下一瞬就要飛往九天之外。
她松開桑姝,忽而不解道:“阿姐怎麼白日裡沐浴?”
還能是因為什麼,這傻妹妹。
桑姝神色有幾分怪異,但她並未同桑窈解釋,而是轉而道:“方才父親教訓你了?”
桑窈聞言又想起了謝韫,她含蓄道:“訓了一點。”
桑姝問:“然後呢?”
“……然後謝韫來了。”
桑姝稍蹙眉,沉吟道:“謝韫啊。”
同謝家歷代家主不同,謝韫如今年歲不過二十,就已經有接手家族的意思。
從他入政壇起,她就沒怎麼見他休息過,一門心思都在政事上。當然,這些年也是碩果累累。制衡家族分支,平動亂,攘外戚,鋒芒畢露,甚至敢對皇權步步緊逼。
他不愛風月,不喜詩酒,不近女色,甚至不屑於偽裝良善。
這樣的人,難尋弱點。
倘若桑家不能讓他看見明顯的利處,就算求著攀高枝兒,他恐怕也不會給丁點眼神。
但這些她自然不會與桑窈說,“他有什麼事嗎?”
桑窈道:“就……也沒什麼事,好像就是來審個犯人。”
倘若沒猜錯,審的應該是那位姓沈的通州刺史,曾經謝閣老的門生。
桑窈又道:“阿姐阿姐,你覺得謝韫怎麼樣?”
桑姝中肯道:“風度翩翩,逸群之才。若是生在桑家,咱爹做夢都得笑醒。”
桑窈心想,什麼風度翩翩,他是衣冠楚楚才對,哦不對,他是衣冠禽獸。
才說完,桑姝就覺察出不對來。
平日可沒見桑窈這般關心一個男子,今日不僅主動問她,沒說兩句竟然還臉紅了。
桑姝盯著桑窈的臉,懷疑道:“窈窈,你不對勁,你問他做什麼?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桑窈臉更紅了。
好,確定了,果然是有。
桑窈從小就非常信任桑姝,除了姐姐,她也不知道該跟誰說,她咽了口口水,道:“確實有一件事,我……我有一個秘密。”
其實話至如此,桑姝也能猜到是什麼。
八成是她這傻妹妹對謝韫動了春心。
對謝韫動心實在是再正常不過,雖說這注定是場單相思,但最起碼能證明她家窈窈眼光倒是不錯的。
她循循善誘道:“你說吧。”
桑窈抿著唇偷偷抬眼看了眼旁邊候著的宮女太監,然後扭捏了半天,終於貼近姐姐的耳朵,忍著萬分羞恥小聲道:
“就是……就是謝韫他好像喜歡我。”
“我該怎麼辦啊,阿姐。”
第5章 真情
精致恢宏的寢殿內,訓練有素的太監宮女皆垂眸斂聲,不去試圖窺探主子的談話。
博山爐內燃著御賜的雪梨蜜檀,青煙嫋嫋,昭示著殿中美人的聖寵。
桑姝坐在桑窈身側,蔥白的柔荑搭在桑窈肩頭,嗓音溫柔,從善如流的安慰:“這不是什麼稀奇事,你如今年齡尚小,分不清喜歡與欣賞,謝韫的確惹人注目,你喜歡他實屬……”
桑姝話音倏然頓住,清麗的臉龐露出幾分懷疑:“等等,你剛才說什麼?”
桑窈紅著臉重復道:“我才不喜歡他,我說的是,我發現謝韫喜歡我。”
空氣靜默幾分,桑姝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但據她所知,謝韫甚至不太記得她這個妹妹叫什麼名字。
她抿了抿唇,繼而凝視著桑窈這張明媚可人的正經小臉,試圖從上面發現幾分玩笑的痕跡。
無果。
她率先問道:“你跟謝韫一共說過幾次話?”
桑窈努力回憶,然後掰著手指頭認真回答道:“可能有三四次吧。”
如果說謝韫對她說“借過”也算的話。
桑姝嗯了一聲,然後又道:“那是他當著你的面親口說喜歡你的?”
桑窈搖了搖頭。
說到這裡,她害怕桑姝不信,又急切道:“阿姐,他真的喜歡我,他都快喜歡死了。”
“……”
桑姝抿住唇,沒再多問。攬著自己身上的白紗憂慮的嘆了口氣。
“阿姐,怎麼了?”
事態的確比桑姝想象中嚴重一些。
她知道桑窈天性純真,腦中所想也比較簡單,關於情愛方面更是毫無經驗,也就平時無事看看話本子。以前她看的多了,她覺得自己可以叱咤情場,堅信自己可以對各種撩人手段信手拈來時,桑姝還覺得可愛。如今怎麼就成這樣了。
她正了正神色,然後盡量溫柔的同桑窈開口:“窈窈,你不能這樣知道嗎?”
桑窈不解,“哪樣?”
適度的迷戀尚可,像她妹妹這般儼然就已經走火入魔了,桑姝道:“謝韫是個怎樣的人,你我心裡都有數,對吧。”
“窈窈你看,這些年何止是號稱第一美人的高門貴女,甚至是公主,郡主,甚至還那說不上來的江湖流派家的武藝雙全的大小姐,都或多或少的表露出愛慕謝韫的意思。但你看,謝韫回應了嗎?”
“當然,我們窈窈也很好,阿姐說這麼多隻是想說,謝韫他不喜歡女人的。”
桑窈目瞪口呆道:“他……還喜歡男人嗎。”
桑姝道:“他心裡根本沒有情愛之事。”
桑窈哦了一聲。
但這句話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