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雷是正經的生意人,闖哥卻不是。
我後來也終於明白,周燼所說的對付雷來說,把場子看好了比什麼都重要。
那時我們都以為,陪唱喝酒就是單純的陪唱喝酒,夜場佳麗說出去不太好聽,也僅是一些人謀生的工作而已。
大二的代嫣,還未曾接觸過社會,對人沒有太多的防備之心。
更何況等著領工資時,那杯水是我一直認為人很好的王經理端過來的。
事後仔細地回想,我會記得王德興臉上每一個復雜表情。
他說:「代嫣,你先坐下喝口水,我等下給你結算工資。」
我說:「好,謝謝經理。」
然後胖乎乎的王德興起身離開,目光不經意地落在那杯水上,遲疑了下,卻什麼也沒說。
那杯水裡,加了類似氟硝西泮的藥,喝了會有兩個小時的困乏期,接著會跟吸食毒品一樣,讓人處於興奮狀態,腦子一片空白。
我曾以為這種東西,離我太遠太遠,與天方夜譚無異。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東西其實不知不覺早就出現在我們身邊。
如闖哥那些場子,也如他的弟弟孫小春,是個不折不扣的癮君子。
孫小春平時都是混跡在闖哥其他場子的,連周燼都很少跟他打交道。
可是王德興是闖哥的人。
在孫小春示意他將這杯水端給我時,他察覺出了不對,但他照做了,沒有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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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得罪孫小春。
我當然也是沒有得罪過孫小春的。
這些所作所為,不過是他一時興起在鉆石出現,看到了前來領工資的我,心生不軌。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並不是初犯,這種手段他不知使了多少次。
那些被欺負的女孩,要麼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要麼哭天喊地地要去報警,然後再因證據不足,什麼也做不了。
就如同那時周燼說了一句,有證據又如何呢?孫小春敢做,便是什麼都不怕。
我比那些女孩幸運。
在我喝了水,感覺不對時,腦子昏昏沉沉被人往屋裡拉,意識到最後一刻,還知道拽著沙發,說了句:「周燼,我認識周燼!」
那種情況,孫小春根本不會管我認識誰,我直接被拖進了包廂。
我運氣好在周燼真的來了。
也運氣好在他沒有直接上樓,在大廳跟王德興一起抽了根煙,然後眸光一轉,看到了沙發上我的包。
我清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
據說周燼將王德興一腳踹在了地上。
他來鉆石的時候,經常戴著一副半指手套。
那種手套又叫鐵指環,拳頭部位鑲鐵,打人特別疼。
便是戴著這副手套,他將孫小春揍得牙齒掉了好多顆,面目全非,住進了醫院。
後來小六說:「嫣姐你知道吧,要不是我跟暉哥拼命攔著,我燼哥能活活把人打死。」
總之是周燼救了我。
他抱著昏迷不醒的我,離開了鉆石,將我帶回了他住的地方。
是租的房子,很幹凈的一室一廳。
在藥力發作時,我口吐白沫,整個人跟癲癇了一樣,直翻白眼。
周燼應該是嚇壞了,他在浴室用涼水沖我,希望能讓我清醒。
後果便是第二天,我們倆都感冒了。
早上醒來,我頭還很暈,掀開被子才發現,身上的衣服都被換成了男生的大T恤。
我在臥室,聽到外面客廳有人在說話。
一個男人聲音低沉,在與周燼談論著什麼。
隱隱約約,我聽到周燼說:「就是因為不想得罪闖哥,他們一再地帶人過來,那是唱歌嗎,那是賣Y賣到了我們這裡。
「要忍到什麼時候,上次那些人在包廂聚眾了吸,雷哥你以為那些貨誰帶進來的。
「我以為狠揍一頓他們知道收斂,結果你看見了,孫小春那狗東西什麼都敢,這些行徑闖哥難道不知道?」
付雷沒說話,煙味飄散開來,好一會才聽他緩緩道:「阿燼,把頭低下來,我現在不能跟他翻臉。」
隻一句話,又是一陣沉默。
良久,周燼道:「知道了哥。」
年輕時的付雷,就已經很是成熟穩重,連說話聲音都有著穿透力,嗓音沉沉:「這女孩跟你什麼關系?」
「我女朋友,雷哥你想都別想,我不可能讓她出面的。」周燼聲音平靜,了無波瀾。
付雷忍不住笑了:「你哥在你心裡是這種人?臭小子。」
周燼沒說話,透過門縫,我看到付雷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回去了,桌上的早餐記得吃,來的時候在雙七買的,有你喜歡吃的南瓜餅和油條。」
付雷走後,我看到周燼關了門,轉身朝著臥室的方向走來,心裡一驚,飛快地跑到床上裝睡。
結果就是人站在了床邊,最後俯身看我,好笑道:「別裝了,我剛才都聽到動靜了。」
我眼瞼動了動,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裝,溫熱的氣息迎面而來,一道戲弄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姐姐,你需要一個吻嗎?」
我猛然睜眼,結果正對上他近在咫尺的臉。
周燼是真的五官端正,皮膚好,睫毛長,挺鼻薄唇,凌亂的頭發微微垂下,眼眸含笑,好看得不可思議。
距離太近,我緊張得忘了說話。
而他目光順著我的嘴巴往脖頸看了一眼,臉也微微紅了,輕咳一聲,淡定地起了身。
「……身材不錯。」
不提還好,一提我就呼吸一滯,整個人都不好了。
「衣服你給換的?」
「嗯,不然呢?昨天晚上都濕透了。」
「周燼,你,你……」
我結巴了好一會兒,漲得臉通紅,最終泄下氣來:「算了,謝謝你。」
周燼湊近看我,冷不丁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現在感覺怎麼樣,頭還疼嗎?」
我愣了下,也不知為何,後知後覺地白了臉。
是後怕。
那種稍一回想,就渾身汗毛豎起,一身冷汗的後怕。
我怕得直打哆嗦,然後周燼伸手抱住了我。
我推了他一把,他反倒抱得更緊,將我的頭按在胸口,輕聲道:「沒事了姐姐,別怕,有我在。」
少年身上好聞的氣息、鏗鏘有力的心跳,以及那雙放在我頭上的手,也不知為何,神奇地撫平了我的不安。
然而便是從這天起,周燼也不會想到,是我墜入深淵的開始。
因為那晚的夜不歸宿,學校不知何人傳出風言風語,說我一整個暑假都在KTV兼職,缺錢缺瘋了,幹的是陪男人唱歌喝酒的勾當。
還說我被人包養,晚上出去賣去了。
謠言越傳越烈,越傳越誇張。
我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陳玉,本就膽子小,老實怕事,連帶著被人罵了幾次,見到我就躲了起來。
還有陳嘉賀,因為曾經跟我表白過,也被推到了風口浪尖,被人謾罵孤立。
嘲諷他最厲害的,就是張佳佳。
人都說謠言止於智者,然而在我一貫的沉默下,換來的是更加惡劣的對待。
那幫男生當面問我怎麼收費,邪笑著扯我衣服。
我還未找輔導員,他已經主動找了我,言談之間都是女孩子要自尊自愛,不能自甘墮落。
而我與宋俏最後的那點體面,也終於扯破。
寢室裡,我被人冷嘲熱諷時,裝作聽不到地戴上了耳機,繼續看書。
宋俏在身後拉了那人一把,輕聲勸道:「別說了,跟這種人有什麼好說的,臟都臟死了。」
她以為,我戴了耳機什麼都聽不到。
可我的耳機其實什麼聲音也沒有。
我的世界轟塌了。
速度如此之快。
還未到周末,媽媽的同事李阿姨打來電話,隻說了句:「小嫣,快來醫院,你媽出事了。」
下午交接班的時候,遲遲不見我媽,李阿姨打了無數電話都沒人接,放心不下,騎著電車去我家,結果才發現我媽倒在了家裡。
她死了。
檢查死於心肌梗塞。
一句話也沒有留給我,更沒有收到我買給她的生日禮物。
我想起我媽與宋景陽離婚之後,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有熱心的街坊鄰居給她介紹對象,讓她再找一個。
她起初也是找了的,四川妹子長相不差,性格爽快,想跟她組建家庭的男人不少。
可她很快發現,二婚男人一肚子精明,表面上對我很好,實際上根本不會對我視若己出。
最開始的耐心過後,他會吼我,罵我,背著我媽掐我大腿。
我媽哭了,鬧掰之後,再也沒動過那種念頭。
四十四的她,頭上已經有了零星的白發,被我發現時,她笑道:「年齡大了當然長白頭發了,我這輩子也算熬出頭了,將來等你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媽媽嫁妝也給你攢得差不多了,你結婚有了孩子,我就退休幫你帶孩子,也享一享福。」
「嫣嫣啊,你以後找對象可不能嫁得太遠,你要在媽媽身邊才行,這樣以後受了委屈啥的,媽還能幫你出出頭。」
「我年輕的時候啊,生孩子沒有人伺候月子,落了一身的毛病,以後無論你走到哪裡,媽媽幹脆把房子一賣,跟著你生活,將來你要是有婆婆伺候月子,我就躲一邊清閑,要是沒人照顧,就媽媽照顧你。」
我媽是個很啰嗦的人,她很能想象,把將來我結婚生孩子的畫面都計劃好了。
在那幅畫面裡,將來她抱著小外孫,我推著推車,我們娘仨逛超市,邊說邊笑。
甚至還有她跟著一群老太太跳廣場舞,喜笑顏開地告訴別人,我閨女和閨女婿工作忙,我得幫忙帶孩子做飯,他們離不開我。
其實她說那些的時候,我不屑一顧,但不知不覺也已經被洗腦了。
將來我會如她所願,有幸福美滿的家庭。
可能還會生兩個孩子,工作閑暇之餘,和我丈夫一起開車,帶孩子帶她,去海邊撿貝殼,看日落。
可惜,那些都成不了真了。
我小舅帶著一把年紀的外公外婆,從四川老家趕過來。
處理完後事,他們問我要不要回四川。
我搖了搖頭,從此之後,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人。
9
我後來患了抑鬱癥。
因為學校的霸凌,也因為我媽去世的打擊。
還因為,我翻看我媽的手機時,發現她在去世的那天,見了宋景陽。
真是陰魂不散的一個人。
他老婆去逛商場,無意間看到了我媽,這也成了心情不好的理由,回去逮著他撒潑。
宋景陽這輩子做過兩件觸怒我的事。
一件是他說我不能跟他的寶貝女兒上同一所大學,這樣他很為難。
一件是他來找我媽,告訴她今後在商場有點眼力見,看到了他老婆記得躲起來別出現。
說完他輕飄飄地走了,我媽急性心梗,死在了家裡。
患抑鬱癥的人是不會知道自己得抑鬱癥的。
我正常上學,正常下課,正常吃飯睡覺。
唯一不正常的就是,在寢室沒人的時候,我穿上宋俏最喜歡的一條裙子,躺在她的床上,割腕自殺了。
血流了滿床,也染紅了她的裙子。
後來我和宋俏都休學了。
不同的是,我其實是差點被勸退的。
是付雷出了面。
而後長達一年的時間,都是周燼在陪我。
那是極其漫長黑暗的一年。
陪一個抑鬱癥患者生活,是很容易把一個人的精力全部耗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