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遺憾地把煙放回了包裡,又側目問他,似笑非笑:「還有什麼要問的嗎?我要回家了,並且我希望以後我們都不要再見面了。」
「所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葉誠下定了決心似的,目光深沉:「你把我當成什麼?」
「one night。」
我一本正經地看著他:「你不是也給我錢了嗎,一場交易而已,葉律師,你這麼質問我,我會以為你認真了。」
「對不起,我一開始以為,你跟那種夜場的女人一樣……」
「你沒有誤會,我就是你以為的那種女人。」
我看著他,忽而笑了:「你打聽過我吧?我當年在學校很出名。」
出了名的爛,出了名的臭,在KTV兼職幹夜場,被人瘋傳是出來賣的,後來險些被勒令退學。
人生無常,兜兜轉轉,畢業後我還是做了夜場。
如果他打聽得再細致一點,就會知道我當時還談了個男朋友,叫周燼。
一個小混混,有著跟我一樣爛透了的人生,最後還因為犯了事,在海港灣被追捕,最後跳海不知所終。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死得透透的。
這些都很好打聽的,又或者還有人說今朝的老板付雷對我頗多照顧,因為我跟他睡過,是他的女人。
很多很多,流言蜚語,是我用腳趾頭都想得到的。
葉誠沉默了下,突然莫名跟我說了句:「你家裡掛在客廳的那幅畫是你畫的吧,一個沉醉的舞者,赤腳踩在荊棘上跳舞,襪子被血染紅,我還在九京的校內網,還看到了當年你參賽的獲獎作品,是一隻被箭穿透的孤雁,於半空掉落,你給它起名叫墜落,代嫣,其實你真的很有天分,畫出的畫讓人很容易產生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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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呢?」
他頓了頓:「我不知道,我第一眼見你,總感覺你很特別,像是隨時會破碎的玻璃瓶,但是又高高在上,耀眼極了……我承認我有被你吸引,對你有好感,你讓我有不一樣的感覺,我很抱歉從別人嘴裡打聽了你,一開始我選擇了相信自己的耳朵,現在,我想我應該重新認識你,你和他們說的不一樣。」
我嘴角的笑一點點凝結,眼底化為不為人知的陰冷:「隨便把男人往家裡帶的女人,會是什麼好東西,你錯了,葉律師,到此為止吧。」
4
葉誠遲早會明白,我真的不是什麼好人。
若他對我沒有任何價值,我根本不會接近他。
現在,我想跟你們講一講我的故事。
我叫代嫣,我的人生,死過兩次。
一次是十九歲那年,我媽突發心肌梗塞,悄無聲息地死在了家裡。
一次是二十三歲那年,周燼跳海,不知所終。
書上說,年少不遇驚艷之人,青春不過轟烈之事。
人的一生,就該平淡如流水,安穩流淌,無大風大浪,偶爾激起小的水花,讓它歸於平靜,才是最終圓滿。
平凡人的一生,不該掀起驚濤駭浪,否則會撞得頭破血流,哪怕十年二十年,回首過往,嘴裡仍有一股血腥味。
很不幸,我便是這樣的人。
認識周燼時,我是九京的大一學生。
那時我家住在蘋果灣小區B幢5號樓601室。
那是一處傳統意義上的老小區,兩室一廳,樓房很舊,沒有電梯,回家需要爬樓梯。
底層房屋很潮,六樓還好,隻是外墻長滿了爬山虎,層層疊疊,雖然漂亮,卻很招蟲子。
夏天家裡總是有殺蟲劑的味道,因為蟑螂很多。
我和我媽相依為命。
她是個普通的中年婦女,在市中心的百貨大樓上班,做營業員。
我媽很愛我,我考上大學那會,別提她有多高興了,拿著手機用方言挨個通知我遠在四川老家的外公外婆和舅舅。
我們是單親家庭,在淮城舉目無親。
但我媽想慶祝,所以難得奢侈地帶我去市區吃川鍋火鍋。
我們點的鴛鴦鍋,一份娃娃菜,一份魚丸,一份牛肉卷,以及一份蟹肉棒。
那時候的菜品分量很足,但我還是覺得不夠吃,又要再點別的。
結果我媽趕忙攔住了我,不住地說:「夠了夠了,嫣嫣,媽媽下班的時候吃了中午剩的一個包子,現在不太餓。」
我知道她是為了省錢。
果不其然,菜品下鍋,她不住地往我碗裡夾牛肉和魚丸,督促我多吃點。
我一臉無奈地嚷嚷:「媽,你這樣我都沒心情吃了,說好的我們倆慶祝,這擺明了是我一個人的狂歡。」
我是藝考生,學藝術有多費錢我是知道的。
我媽很節省,平時一分錢都不舍得多花。
所以我站起來也夾了菜給她:「一起吃,回頭吃不飽的話再要一份面條下鍋裡,不過分吧?」
我很愛我媽媽,家境普通,但我從沒抱怨過。
甚至從初中時開始,每年寒暑假,空閑之餘,我會在家裡做那種編織的小竹籃,加工一個可以掙兩毛錢。
等我上了大學,已經不再是未成年,放假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份兼職。
那時市區開了一家有名的KTV,很高端,名字叫鉆石。
一個人我是不敢去那種地方兼職的,但我初中同學桃子在那裡。
桃子學習成績不好,高中沒上完就輟學了,已經出來打工兩年了。
鉆石是個很大的KTV,服務員很多,我在三樓的一個小超市負責上貨及收銀。
跟我一起搭檔的有時是桃子,有時是琴姐,她們是全職,需要兩班倒。
我在那裡上班第三天,就見到了周燼。
一個長得很帥,笑起來很壞,高個頭、單眼皮的男生。
那天琴姐去廁所了,我一個人在貨架理貨,他走了進來,拿了一罐可樂,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我放下手裡的貨,趕忙就追了過去:「哎,你沒付錢呢。」
可樂打開喝了一口,他才好笑地看著我,揚起兩道濃黑桀驁的眉:「新來的?」
我皺著眉頭看他:「是,你沒給錢呢。」
他「哦」了一聲,一手拿可樂,一手在褲兜裡摸索,最後懊惱道:「沒帶錢,先欠著吧。」
我是肯定不會讓他走的,不悅地瞪著他:「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沒帶錢隨便拿飲料,還打開給喝了。」
他看著我笑,嘴角勾起,痞氣十足:「我都說了先欠著,姐姐,你別不依不饒啊。」
周燼的聲音很好聽,聲線幹凈悅耳,含著隱約的揶揄,令我惱紅了臉:
「你別來這套,挺大的小伙子,怎麼幹這種事呢?」
他上前一步,走到我面前,微微弓下身子看我,黑亮眼眸是止不住的笑意:「我幹什麼了?你說得我好像十惡不赦一樣。」
他離我很近,高了我一個頭,足足的壓迫感,黑T恤下露出的胳膊是健康的小麥色,很結實。
我被他嚇了一跳,臉一白,錢也不要了,轉頭進了小超市。
後來我站在收銀臺裡面,隔著兩層透明玻璃小心觀望,看到他露出一口白牙,沖我笑得燦爛又張揚。
然後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琴姐回來的時候,我懊惱地向她講述了方才的事,還描述了下他的體貌特徵。
本意是想給一樓的王經理打電話,看能不能攔著人,把可樂錢補上。
結果琴姐道:「你說的是周燼吧,記賬就好了,他拿東西從來不給錢的。」
於是工作第三天,我知道了周燼這個名字。
跟在鉆石的老板付雷身邊的一個弟弟。
時間長了,便又通過桃子和琴姐,對他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
周燼還在上學,比我還小一歲,是化工職業技校的學生,那學院離九京大學不遠。
據說他是付雷老家一個遠方窮親戚家的小孩。
後來周燼親口跟我證實,他家在農村,很偏遠,確實是跟付雷老家屬於一個鎮子的。
但並不是他親戚家的小孩。
周燼自幼喪父,母親改嫁,從小是跟奶奶長大的。
後來奶奶也去世了,他叔叔家佔了屬於他家的房子,嬸子整天冷嘲熱諷,陰陽怪氣,硬是將十歲的他逼得離家出走。
他一路撿破爛、討飯進的城。
然後居無定所,跟街頭的流浪漢睡過同一張毯子,也曾在網吧蹭地方睡覺。
網吧老板是個好心人,給他買過幾次蛋炒飯。
後來他便每天晚上來蹭地方睡覺,早上開始幫老板打掃衛生,收拾機子。
蹭了大半年,他學人家買了個馬扎子和鞋油之類的東西,在街頭給人家擦皮鞋,一塊錢一雙。
再後來遇到了付雷。
十幾年前的付雷,也是農村出身白手起家的年輕小伙。
什麼都幹過,什麼都敢拼。
他在火車站附近開連鎖餐飲店的時候,周燼就在他店門口擺攤給人擦皮鞋。
火車站人來人往,餐飲店是二十四小時營業。
周燼有時凌晨兩點還在。
有一天晚上付雷蹲在他面前抽煙,跟這個早熟的孩子閑扯了幾句,覺得他挺有意思,又是老家同一個鎮子上的,便說要幫他。
周燼大喜:「哥,我要進你的餐飲店工作,在後廚刷盤子也行。」
付雷搖了搖頭:「你年齡太小,萬一有人舉報我招童工,這不是玩死我嗎。」
「小子,想跟我混,先去上學,大字都認不全,我要你幹什麼。」
付雷資助他上寄宿初中,初中畢業上技校。
在這期間,付雷的餐飲店因經營不善倒閉了,他又尋了個門面,搞一把大的,跟人合伙投資開KTV。
鉆石開業的時候是真隆重,生意也是真的好。
錢掙得太多會招人嫉妒。
付雷慶幸自己是跟人合伙開的店,那合伙人跟他是多年的朋友,叫孫大闖,人稱闖哥。
付雷在火車站開餐飲店的時候,闖哥在後面一條街開修手機店和棋牌室。
他比付雷有腦子,也有實力,火車站附近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闖哥在那一帶很有名。
有名到什麼程度呢。
你上午錢包被偷了,下午託人找到闖哥,闖哥叼著煙打牌,隨手打個電話,不出一個時辰,你的錢包就能被送來。
大花臂,粗項鏈,體形魁梧微胖,長相兇悍,這就是闖哥。
沒人知道看著斯斯文文的付雷是怎麼跟闖哥成朋友的,事實是他們確實是很好的朋友,闖哥喝多了的時候,會在酒局上拍著付雷的肩,感慨:「雷子是我一輩子的兄弟,當年我在火車站開手機店,賣給一個外地人用過的話費充值卡,媽的三十塊錢而已,他跟瘋了一樣拿刀捅我,好長一把刀,我腸子都快出來了,周圍的人都嚇跑了,要不是雷子沖過來幫我,我TM早死在那人手裡了。」
過命的交情,自然是不一樣的。
5
我一整個暑假都在鉆石打工。
跟周燼的第二次見面,是在他拿走了可樂的次日晚上。
KTV三樓金碧輝煌,燈光璀璨。
小超市在三樓中間位置,為的是方便顧客買東西。
沒人的時候,我在吧臺切果盤,桃子躲懶去跟她網戀男友打電話。
然後隱隱約約的音浪聲中,隔著老遠我看到電梯門開了,幾個胳膊上滿是紋身的男人面色不善地走了出來。
然後他們從玻璃門前經過,去了走廊盡頭的一個包間。
我順著目光看了一下,很快低下了頭。
為首的男人尤其年輕,雙手插兜,嘴裡叼著根棒棒糖,眉眼冷峻,一臉桀驁。
正是周燼。
他們進了包廂,門沒關緊,不多時裡面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打鬥聲,夾雜著謾罵和哭喊。
最後是幾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男人被踹了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周燼打人。
抬腳將人踩在腳下,拳頭一下下地砸在對方臉上,沉悶的砰砰聲,令人心驚膽戰。
最後那少年直起身子,掰了下發酸的手腕,神情陰冷地看著那些人:「滾,以後再敢來這兒,老子見一次打一次。」
那幫人屁滾尿流的時候,我適時地把頭低下了。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在我認真切果盤的時候,腳步聲走近,伸過來一隻手敲了敲桌子。
「姐姐,咱倆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熟悉如昨日的聲音,已沒了方才的兇狠,反而帶著幾分戲笑和揶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