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學時勤工儉學,找了份兼職,結果學校瘋傳我幹的是不正當行業,如她們所願,多年後我做了包廂營銷經理。
同學聚會上她們冷嘲熱諷,飯店偶遇的那位傳聞中不茍言笑的葉大律師,卻西裝革履半蹲在我面前——
「嫣嫣,拜託,今晚給我留個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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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後,我在今朝夜總會上班。
幹的是包廂營銷。主要是銷售廳房、包間、酒水之類。
我今年快三十了,混到這個年齡做了營銷經理。
我們這組年輕女孩居多,業績一直挺好。
麗姐那組也不錯,偶有發揮失常的時候,下午五點就開始微信轟炸我,急吼吼道:
「代嫣,你那組預訂幾個廂了?我這邊才三個,到晚上實在不行,借點業績給我,下次有難搞的客人我讓阿娟她們去幫你們喝。」
麗姐大了我九歲,妥妥的半老徐娘,一頭泡面卷染成了慄紅色。
我與她相處很好,主要是因為她性格爽快,而我比她更爽快。
今朝是本市最大最熱鬧的一家夜總會。
幾個營銷組沒有那麼多的勾心鬥角,因為除了我和麗姐,剩下的一個常打交道的營銷經理是男的。
我們叫他辰哥。
辰哥也很好說話,把大家當姐妹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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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今朝開始營業。
女孩子們從後門陸續而來,集合到化妝間。
有的臉上還帶著昨晚的殘妝,睫毛膏糊在眼上。
有的則素面朝天,穿著吊帶裙,對著鏡子認真護膚。
也有手殘不會化妝的,花個三十塊錢就能找兼職的化妝師小姐姐們幫忙化個漂亮妝容。
化妝師帶來的粉底都很一般,通常她們會要求用自己的MAC或阿瑪尼。
當然也有不用的,比如我這組新來的一個女大學生。
她是被她同學甜甜介紹過來兼職的。
這裡的女孩用的都是藝名,比如甜甜,真名叫程雪婷,是個大二的學生。
她那同學來之前連名字都想好了,叫小曼。
小曼長得有點土氣,小鼻子小眼睛,扭扭捏捏。
一開始我不肯要她,甜甜挽著我的胳膊晃來晃去:「嫣姐,你留下她吧,她爸爸癌癥住院,家裡積蓄都花光了,欠了一屁股債,連她的生活費都給不起了,她真的很需要錢。」
我無奈道:「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吃這碗飯,形象倒是其次的,畢竟上了妝誰都不會太難看,但就其他方面,你真覺得那些客戶她應付得來?」
我看人一向很準,這姑娘太老實,不像甜甜,性格活潑,情商也高。
甜甜來這裡兼職快一年了,她很機靈,也很能喝。
我曾問她好好的幹嗎要到這種地方工作,她眨巴著眼睛,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錢不夠花呀,我媽給我每個月一千,我一套護膚品都一千八了,還有那些好看的包包和鞋子,誰不喜歡去商場買名牌。」
我見慣了太多女孩幹夜場的理由,千奇百怪。
麗姐那組有個叫哈娜的,來這裡上班的原因是因為談了個男朋友。
男的一直沒工作,整天家裡躺屍打遊戲。
於是女的來夜場上班,養活兩個人。
這樣的姑娘不多,不撞的頭破血流根本不會清醒。
更多的是像小曼這樣的,來這裡上班,是因為缺錢。
而且是很缺錢。
如我在這裡最好的朋友阿靜,我剛來今朝的時候她就在這裡上班了,原因是遭遇了網絡刷單詐騙,信用卡都刷爆了。
中間她還清了錢,離開了有一年,在我成為營銷經理管著一個組的時候,她又回來了。
原因是又掉進了網絡殺豬盤,被洗了腦,各種網貸都借,這次欠了一百多萬。
還有蕓蕓,二十六歲的單親媽媽,因家暴離婚,一個人撫養兩個孩子。
每個人都有幹夜場的理由,卻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來這裡。
但甜甜一直說,還信誓旦旦地保證:「誰也不是天生適合幹這行啊,嫣姐你放心吧,小曼適應能力很強的,我可以幫她,你看這樣行嗎,咱先讓她試幾天,我來帶她,到時候你要是還不滿意,再讓她走。」
因她這句話,小曼真的留在了這裡。
她底子不好,所以每次都是找化妝師小姐姐仔細地上妝。
不得不說,化完妝還是挺清純的,有點像那個眼睛很小的韓國演員鄭多彬。
我知道,之所以願意留下她,還因為甜甜說的那句「誰也不是天生適合幹這行」。
每到晚上六七點,偌大的兩間化妝室和更衣室,熱熱鬧鬧,吵吵嚷嚷。
最終,大家打扮得光鮮靚麗出門,換衣服時夠不到後背的內衣排扣,還會叫一旁的辰哥幫下忙。
一切歸於平靜後,通常我會在化妝間點一支煙,吞雲吐霧,看著鏡子裡眉眼深沉的自己,陌生又恍惚。
我曾對甜甜說:「我上大學那會兒,一個月生活費才五百,你還年輕,所以那些名牌護膚品和包包都不是必需品,將來都有機會買得到。」
甜甜不以為然,隻告訴我說:「時代不一樣了嫣姐。」
時代不一樣了,但有些道理是一樣的。
如茨威格「斷頭皇後」
裡人盡皆知的一句話——
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暗中標好了價格。
有的人一出生什麼都有,含著金湯勺,有的人一出生什麼都沒有,貧窮不堪,蕓蕓眾生,每個人的出場方式都不同。
人生沒有彩排和劇本,腳下的路走過了便不能重來。
正因如此,手握好牌時應該珍惜,走好腳下每一步。
手握爛牌時更該精心鉆研,拼盡全力給自己贏個大滿貫。
在自己的人生主場跑了龍套,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我對著鏡子出神的時候,香煙繚繞,會不由得想,屬於我的那個時代是什麼樣子的。
二十歲的時候,我似乎和小曼一樣,有著晦澀內斂的性格,沉默無聲地低著頭走路。
然後我會很自然地想到周燼,那個在我漫長而黑暗的人生中投下一道光亮的小混混,在記憶中逆著光沖我笑。
不同的是,那個時候我在學校沒有朋友,還要因為一個男生心血來潮的表白,被人當作公敵,謾罵、侮辱。
兩道濃黑桀驁的眉毛,眼眸中含著的那抹壞笑,隔了歲歲年年,還是那麼生動鮮活。
那些過往,會令我煩躁地掐滅煙,然後花費幾分鐘的時間來平復心情,接著神色如常地走出化妝間,去前堂大廳給我那組小姐妹簡單開個例會。
然後大家該工作工作,在夜總會一片驕奢熱鬧的氛圍下,迎接客戶的到來。
千篇一律的唱K、玩骰子、飲酒、貼著耳朵說話……桌上開著XO套餐,面對客戶不是太過分的黃段子和鹹豬手,大家也能半嗔半怒地周旋。
現在的夜場不比以前了,我還記得十年前今朝的老板付雷和人合伙開KTV的時候,那個時候才是真的亂,黑惡勢力滋生,夜場有真空,有艷舞,幾乎成了一條淫穢的產業鏈。
其他不為人知的勾當也是有的,那時候付雷也很無奈,因他想在淮城扎根混下去,有不得不依附的人,很多不願做的事也無力拒絕。
不過好在,如今他是混出頭了,也洗白了。
在淮城黑白兩道,提起他的名字,如今總能讓人忌憚幾分的。
付雷名下的產業很多,有飯店、會所、科技公司……興許正是知道洗白得不易,那些違法犯罪的勾當,他如今是撇得一幹二凈。
如今朝,明明是夜總會,年底城市評選的時候,竟然也能得個「十佳文明場所」的提名。
我很早就知道,付雷哥是個狠人。
今朝營業到凌晨兩三點,通常也就酒闌人散了。
到了快結束時,大家都喝的一身酒氣。也有精力旺盛的小姐妹,散場之後招呼著一起去吃夜宵。
我很少參與她們的第二場活動,面對盛情邀請,總是淡淡一笑:「你們去吃吧,我年齡大了,熬不過你們年輕小姑娘,再不休息怕長皺紋。」
我睡眠質量一向不好,因此通常會直接回家。
今朝門口,每到這個時候,總會停著很多出租車。γʐ
我最近出門的時候,會習慣性地朝東面路口看一眼。
果不其然,一個星期了,那輛黑色奔馳又定時定點地等在了那裡。
車裡人應是注意到了我,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下了車,隔著老遠,男人手搭在車門上,目光沉沉地望過來。
我沒有理他,徑直上了出租車,報了地址。
到了小區樓下,付了車錢,下車時又不無意外地看到了那輛跟過來的奔馳。
換作旁人,興許會讓我感到害怕。
但這個人不會。
他叫葉誠,是個律師。
更準確地說,是個在淮城挺有名氣的律師。
葉誠苗根正紅,畢業於九京大學法學系,父親是一名法官,母親是檢察院的人。
他在上學時就很有名,就讀碩士研究生時在學校的引薦下,聯合南京一家律師事務所,協同辦理過一起很有名的司法鑒定對抗案。
兩年前又與其大學同學一起創辦了京淮律師事務所,很擅長做刑事辯護及辦理各類疑難法律事務。
我對他很了解,不僅因為我曾經也是九京的學生,還因為一個星期前,我剛剛甩了他。
說「甩」這個字可能不太合適,因為我們一開始也不是什麼正經的關系。
兩個月前他們事務所幫啟氏集團的林總打贏了一場經濟糾紛案,林總在今朝訂了包廂,非要拉他們事務所的律師來慶祝一下。
包廂是在阿靜這裡訂的,業績在我們這組,林總又很豪氣地開了人頭馬套餐,我於是去敬了幾杯酒。
於是便認識了葉誠。
當時偌大的包廂,林總他們身邊都坐了人,觥籌交錯,燈光溢彩,語笑喧闐,氣氛正濃。
我與林總談笑幾句,林總把我引薦給了葉誠。
「代嫣啊,聽阿靜說你也是九京大學畢業的?來來來,葉大狀,給你介紹個校友,大美女。」
包廂人很多,一開始我沒注意到他,待到一眼望去,四目相對,空氣似乎凝結了下。
人與人之間總是講究些眼緣的。
葉誠很年輕,也很帥,那種帥符合一個精英律師該有的正氣。
烏黑且精致的發型,整潔得一絲不茍,額頭光潔,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五官端正,無可挑剔。
他戴著一副金絲框架眼鏡,儒雅斯文,又很好地遮掩了深邃眼眸中泛出的那抹精光。
隻一眼,我便知道我該同他發生點什麼的。
傳聞中葉誠滴酒不沾,且性格清冷,無論是工作上還是私底下,常常是不茍言笑的模樣。
那晚如傳聞中一樣,他是被事務所的另一名合伙人硬拉過來的,全程沒有喝一滴酒,身邊也沒有坐任何一名女伴。
看得出來,他不喜歡這種場合,面上不露聲色,但時不時皺起的眉頭彰顯出心底的煩躁。
好在後來我解救了他。
我坐在他旁邊,對上了他探究的眼神。
「你好,葉律師。」
「你也是九京大學畢業的?」
葉誠聲線清冽,低沉悅耳,微微側目看我,眼鏡上折射出的光線,映著漆黑瞳仁,泛著深邃的幽光。
當他對一個女人產生好奇,主動開口詢問,我便知道,他是不討厭我的。
我也一向知道自己長相不錯,混跡風月場所多年,掛在臉上的笑是得體而溫柔的。
如果我願意,這溫柔之中還可以帶點撩人的味道。
我畢業於九京,比他高了一屆,應該算是他的學姐。
葉誠一定很詫異,一個名校畢業的學生,為何會在夜總會工作。
這些我無需同他解釋,如果他對我感興趣,以後稍加打聽,什麼都會知道。
那晚凌晨,葉誠離開的時候,我主動問了他,能不能送我回家。
他坐在車上看我,挑了下眉,眸光深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最終默許了我打開副駕車門。
到了小區樓下,下車時,我又笑著問了他一句:「要不要去我家喝杯咖啡?」
很明顯的暗示,大家都是成年人,沒什麼好遮掩。
我眼神坦蕩,神情自若地看著他,仿佛他拒絕或者不拒絕,都無傷大雅。
他抿著唇打量我,最終說了一句:「你一個人住嗎?」
「當然。」
「……需不需要去便利店先買東西。」
「不用,我家裡有。」
我巧笑倩兮地看著她,加深了嘴角的弧度:「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