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之綾又換了兩種酒、幾種飲料,把一家人在飯桌上喜愛喝的都嘗了一遍。
她喝得並不多,但幾樣混在一起實在上頭,菜沒吃兩口,她的臉便浮現淡淡的潮紅,像是醉了,卻也沒有任何胡來的行為,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裡,乖巧地吃著飯菜。
米叔拿了一塊慄子糕放到她盤子上,手上的疤痕扭曲密集。
鹿之綾看著,拿起松軟的慄子糕,伸手捏了捏,眸光輕動,聲音帶著淡淡的笑意,“以前我爺爺喝多的時候,奶奶也總會為他拿一塊慄子糕。”
她輕輕咬了一口慄子糕,吃著吃著她似不支一樣趴在桌上,定定地看著門外的池子,目光恍然。
“以前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總要吃好久,哥哥們在外面比賽打水漂,大人們在燈下總有講也講不完的話,天上星星越來越多的時候他們才會散,大伯總是喝得最醉的,要大哥和大伯母一起扶著才能走路……”
“二伯醉了就要抱著二伯母親,哥哥們推我轉身,不給我看,我好幾次差點被推得掉池子裡去……”
“三伯喝多了就愛唱歌,唱得好難聽。”
“我媽媽教得好,我爸就從來不敢喝醉,一散場,他便背著我媽媽回我們自己的房子,我在後面給他們抱衣服拎包。”
鹿之綾喃喃地說著,咬了半塊慄子糕以後她低低地笑起來,“我好啰嗦呀。”
在米叔面前說這些做什麼。
她放下慄子糕站起來。
米叔也跟著站起來,鹿之綾看向他,透過面具上的空洞,她連他的眼型是什麼樣的都看不清楚,但她知道,他在擔心她。
“我好像有點醉,去吹吹風,您接著吃。”
她笑了笑,轉身往外走去。
米叔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身影,許久,他低下頭,目光落在她沒吃完的半塊慄子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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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草草吃了一頓午餐,等把碗筷收拾好出門,放眼四周,已經沒有鹿之綾的身影。
他的步子一頓,快步往前走去,四下張望,到處尋找。
駝著背的身影穿過九曲十八彎的長廊,空空蕩蕩的水榭,經過院子裡還沒長成的羅漢松,陽光落在他肥大的衛衣上,衣擺隨風而動,似一頁熬得泛黃的信紙……
竹葉從矮欄前探出頭來,壓在他的上方。
米叔獨自穿梭在偌大的鹿家,從前到後,鹿家死寂,毫無人氣,空空蕩蕩的如同一座墓,一座大得能吞人的墓。
他莫名地慌起來,不住地往前奔跑,腳下踉跄好幾步。
太陽的熱度猙獰,光線晃過他的眼底。
他左右環顧,差點撞得從石欄杆上掉下去,下一刻,他停住了,目光落在水面那隻停擺的烏篷船上。
濃綠的荷葉連著片地生長在水面,穿過一棟棟房子延伸過來,荷花開了十來朵。
碧綠的水面,一隻小小的烏篷船靜靜地停在上面。
鹿之綾就躺在上方,身體微微蜷縮,黑色的裙擺乘風輕動,明媚的陽光落在她身上照不出一點生氣。
她一隻手搭在船的邊緣,指白如玉,蜻蜓點水而過,漣漪在她指下蕩漾開來。
米叔沿著護欄往前走,隔著水面離她越來越近。
她側躺在船上已經睡著了,闔著雙眼,一片荷葉被她枕在臉下,映得她的面容格外白皙柔軟……
米叔站在岸邊,目光深沉地看著她,呼吸收緊。
守墓人。
她不像個朝氣的年輕女孩,她更像鹿家的守墓人。
守著數不清的亡魂,過死氣沉沉的日子,生與死的邊限在她身上淡到極點。
鹿之綾在堅硬不適的船上睡了一天,米叔在岸邊站了一天。
……
鹿之綾在家裡的生活簡單得離譜,有時候坐在涼亭裡、門口就能坐一天,有時候練練字、彈彈古箏又是一天。
她好像總有事情做,其實又沒做什麼;
她總是在走神,但又很快回過神;
她總是在笑,從來沒有眼淚。
米叔遠遠看著,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她在平靜地過她想要的時光,而他在角落裡靜默注視。
米叔是個很有分寸的人,輕易不會來打擾她,隻有到飯點,他會走過來,要麼做飯,要麼寫一份菜單,讓她出去買菜……
五天後,李明淮提前過來。
鹿之綾和米叔正在吃飯,米叔堅持要把碗洗了再走,她沒有拒絕。
李明淮站在門口,望著滿池開放的荷花,“比剛回來的時候好看多了。”
那個時候,池子裡連水都沒有。
“嗯。”
鹿之綾站在門的另一邊,淡淡應著。
第294章 米叔的真正面目
李明淮看她一眼,才緩緩說道,“妄哥這兩天心情還不錯,正好,他在做江南計劃,我就建議把米叔調到江南來,一是眼不見為淨,二是做事的同時還能掌握點江南的情報回去,妄哥同意了,米叔以後不用再躲著。”
聞言,鹿之綾笑了笑,替米叔高興,“那不錯,這事不解決,米叔一家都困難。”
米叔的兒子兒媳、小孫女都還等著他做事養家。
“是啊,還好妄哥的氣頭過去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收場。”
李明淮有些無奈地嘆一口氣。
鹿之綾輕靠著門,手握著一側的手臂,目光落在池邊的一棵樹上,上面的葉子很茂密,光點偶爾掙扎著才能跳出來幾顆。
“他身體怎麼樣?”
她輕聲問了句,語氣平常,仿佛隻是在問候一個久別的故人。
江南計劃,應該挺忙的吧,身體吃得消麼?
李明淮愣了下才道,“妄哥上次在貔貅樓傷得有點重,有一陣又把酒和藥混著吃,導致落下一點後遺症,現在不能喝酒,一喝就胃絞痛,別的倒還好,身上疤也沒留下什麼。”
有一陣,那就是過去了。
鹿之綾點點頭,沒再問什麼,李明淮看她一眼,想想還是道,“妄哥沒消沉太久,他已經走出來了,江南計劃就是他提出來的,他要繼續發展薄家。”
“嗯。”
鹿之綾應了一聲。
看樣子,他已經找到他真正要的方向。
“對了,你這邊……需要我幫點什麼嗎?”李明淮道。
“不用,我這邊沒什麼要幫的。”
鹿之綾道,正說著,米叔擦著手從裡邊出來。
李明淮看過去,“走吧,米叔,到妄哥面前認錯就不必了,省得惹他心煩,我給你找個工作,順便再給妄哥打探打探江南各大家族的事。”
米叔低頭領命,又抬頭看向鹿之綾。
鹿之綾從口袋裡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銀行卡遞給他,“你這幾天幫我做菜打掃,這算是工資,你拿著吧。”
聽到這話,米叔一驚,連忙推拒,人直接退到李明淮身後。
“……”
鹿之綾有些無奈。
見狀,李明淮接過她的卡,轉手遞給米叔,“好了,鹿小姐給你你就拿著吧,記住她這份好心就是。”
聽李明淮這麼說,米叔隻好收下,然後彎著腰就要朝鹿之綾跪下。
鹿之綾連忙託住他的手臂攔下來,“米叔,別這樣,以後和家人好好過日子,要是有什麼困難你來找我,我能幫的一定幫。”
米叔感激地連連點頭。
鹿之綾把他們送到大門口,看著他們的車離開,然後關上大門。
她往裡走去,看著地上掉的幾片葉子,忽然想到米叔這幾天天天早起掃地的場景,不禁笑了笑。
又一個人了。
……
豔陽高照,天氣炎熱。
李明淮領著米叔步出鹿家的大門,朝馬路邊上的一輛房車走去。
米叔謹小慎微地跟在李明淮身後,李明淮轉頭看向已經關起來的大門,然後上前打開房車的大門,低下頭在一旁候著,姿態頓時變得恭敬。
米叔抬起腳上車。
他的背還駝著,還是那身舊巴巴的衣物,但頭微抬的一瞬,那股封叔式忠僕的氣息蕩然無存。
車上坐著兩個男性特效化妝師,正對面前的一個人物腦袋模型做出以假亂真的皮膚,見米叔上來,兩人慌忙站起低頭。
米叔淡漠地瞥他們一眼,徑自脫下身上寬大的衛衣,露出令人驚悚的滿身疤痕。
特效化妝師連忙取下他背上用來做成駝背效果的硅膠軟墊。
米叔揭開面具扔到一邊,伸手扒下臉上一層層的皮,露出一張極為蒼白卻英俊的面龐,年輕極了,和中年二字毫無幹系。
他面無表情地扯下薄薄的皮,睫毛跟著掉下幾根,一雙褐色的眼冷漠,不怒自威,哪裡還有半分唯唯諾諾的樣子。
李明淮走上車來,關掉車門,轉頭,“妄哥。”
車子緩緩啟動,離開雨桐路。
“嗯。”
薄妄按了按幹澀的眼睛,取下特制的美瞳,一雙眸子漆黑凌厲,一身生人勿近的氣場。
假皮下,他的皮膚狀態變得有些糟糕,有的地方過於蒼白,有的地方則像是過敏一樣泛紅。
李明淮見狀忍不住道,“這種特效妝還是不能太久貼在身上,尤其是這麼熱的天。”
用藥水塗抹過去,薄妄撕著手臂上的皮,冷冷地睨他一眼,“那你去問封振,為什麼死在這麼熱的天。”
“……”
李明淮默。
雖然這麼說不太道德,但他確實在暗暗想封振死得有點早。
本來想著封振的身體至少能扛個一年,到時候大冬天過來,這一層層皮貼在身上就沒那麼難受,沒想到封振死在大熱天,妄哥才做了近半年的準備,就不得不趕過來。
不為別的,就為鹿之綾能吃上一口新鮮的飯菜。
不過好在……
李明淮站在一旁道,“嫂子好像沒發現。”
這五天的試水很成功,可以繼續推進。
“嗯。”
薄妄接過噴劑往嘴裡噴了兩下,一口煙漬黃牙慢慢褪下難堪的顏色。
李明淮看著他精準到每根頭發絲的喬裝打扮,心裡不由得感慨。
那會,薄妄親自送鹿之綾過江,他還以為妄哥是真的想通了,放下了。
可當妄哥突然開始把左手當慣用手來練、觀察中年人行走坐立的時候,他就暗暗猜到,事情沒這麼簡單……
隻是。
再怎麼猜,他也沒猜到妄哥這一回不是掠奪,不是強佔,連重新追求都談不上,而是——
花近半年的時間,把自己打造成另一個封叔。
李明淮想不通薄妄為什麼要這麼做,可能……隻有這樣的方式才能近距離地看到鹿之綾,而不被驅逐吧。
“把文件拿過來。”
薄妄開口。
聞言,李明淮停止猜測,把旁邊一堆厚厚的資料抱過來,“妄哥你五天不在,文件都堆成山了,好多都等著你來籤字。”
薄妄接過文件便翻起來,面色微冷,薄唇勾起一抹嘲意,“江南這幫人還真是抱團。”
“您的江南計劃一出,江南這邊幾大家族就緊急開會,生怕薄家扛著炮就來了。”
李明淮笑了笑,看著他眼下的烏青,不禁有些擔憂,道,“妄哥,要不您先休息休息吧?”
頂著這麼一身假皮在鹿家過了五天肯定難受,回去還有個幼崽要照顧,路上再工作,人哪裡負荷得過來。
“不用。”
薄妄淡漠地開口,翻著手中的一份份文件。
從前,他活得渾渾噩噩,但現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麼。
公與私,他都清楚。
……
第295章 米叔又回來了
鹿之綾一個人打理著鹿家,時間如水一般不緊不慢地淌過她的生命。
明明已經過了梅雨季節,長林區又開始下雨,連綿不斷的,雨水從屋檐下如簾滴落,打在長高的芭蕉葉上,啪嗒啪嗒。
鹿之綾把她爸媽的情書拿出來看,一張一張翻看,邊看邊笑。
不得不說,她爸爸平時一本正經的,寫起情書來真酸,媽媽不理他,他就在情書裡賣慘,又是說自己餓瘦又是說自己發燒……
死纏爛打很有一套。
看了一上午,肚子裡唱起空城計,鹿之綾意識到又到她最不願意面對的時刻。
鹿家地處偏僻,送達的外賣沒幾家,都吃膩了。
下著雨,她也不想出去買,早上就是吃的袋裝面包,中午不想再吃了。
不行。
還是得學會做飯,不然一日三餐成她的難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