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過世後,他也從集團要職上退下來,嫌一個人太悶,就幹脆在東京定了居,和他的一群朋友在一起下棋看書。
緊挨著他的鄰居就是日本一位知名作家,兩人經常一塊跑步。爺爺沒事的時候,還喜歡翻譯他的小說消遣時間。
飛機下午三點在羽田機場降落。
剛巧,東京也在下雪,雪勢比札幌要小些。
眼下萬聖節剛過,街頭的南瓜燈陸續被撤掉,換成了一棵棵聖誕樹。各商店超市,店員頭戴鹿角,哼著歌往貨架上擺聖誕相關的禮品。
說起崇洋媚外,姚光一直覺得,是國人對自己要求太高,來日本看看就知道,什麼叫官方帶頭“媚西”。
盂蘭盆節一過,全國就開始準備萬聖節。那晚千萬別出門,你真不知道自己會遇上什麼奇形怪狀的玩意兒。
過完萬聖節,他們又開始喜迎聖誕。那可真是......大和民族的人啊,明明都不信耶穌,卻把聖誕定為法定假日。當天還必須吃炸雞和蛋糕,否則就跟國人過年吃不上餃子一樣悽慘。
為此,姚光還跟人打過賭,說麥當勞在日本遲早被肯德基替代,因為日本的麥當勞不賣炸雞。
林霽塵一路聽著姚光吐槽,倒也不覺得煩,偶爾插幾句話逗她。
兩人有說有笑,達到姚老爺子住宅時,剛好是傍晚。老爺子剛溜完狗回來,就被嘰嘰喳喳的小孫女抱了個滿懷。
“爺爺!爺爺!你最近過得怎麼樣?有沒有想我?心和肝是不是很疼?”
老爺子嗤了聲,“哪有你這麼咒自己爺爺的?”
“我哪有咒你。不是你說,我是你的心肝嗎?我想你想得難受,我一難受,你可不就要肝疼?”姚光一本正經地解釋,舉起手裡深藍色紙袋搖了搖,“看!我給你帶了禮物。這可是我在白色戀人工廠親手做的!”
小老頭精得很,根本不上當,“機場免稅店買的吧?還是阿塵提醒你,你才想起來給我帶禮物的吧?”
完全說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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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現在老年人容易被騙來著?
姚光眨眨眼,“嘖”了聲,“爺爺,咱們這樣可就沒得聊了。”
林霽塵低頭笑了聲,叫了聲“爺爺”,過來打圓場。
老爺子見了他倒是比看見姚光要高興,上下打量了遍,嘴角滿意地快咧到耳朵根,生活呀工作呀有的沒的開始聊起來。
林霽塵最擅長應付這些了,身上痞氣收得一幹二淨,老爺子問什麼,他答什麼。有時老人家記性不好,一件事重復問過幾遍,他也半點不見不耐煩,乖得跟親孫子似的。
姚光暗自咋舌,當年在嬰兒床上,兩家人是不是抱錯了?
不應該啊,性別都不一樣......
庭院裡傳出一串細碎的碾雪聲,姚光循聲轉頭。
一片六角雪花隨風打了個旋兒,落在一雙黑色皮鞋上,意大利純手工制作,系帶的方式獨一無二。
即便相隔五年,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小光。”
聲音渾厚深沉,被這雪天襯託出幾分滄茫。
大約也覺察到兩人間的尷尬,姚山喊完這一聲,抿起嘴不說了。過去縱橫商場的氣勢,被病勢磨去不少。風將雪沫卷到他鬢邊,鴉青中抿著幾點星白,雪化了也不見黑回來。
他老了。
都快趕上爺爺了。
姚光腦海裡空白了一片,忽然冒出這麼兩句。
無數回憶湧上來,關於媽媽的,關於他們一家三口的,關於付夢儀的......扎得她心頭一抽一抽地疼。
吸了吸鼻子,她仰頭眨兩下眼,把這些情緒都順著淚腺壓回去,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開。
老爺子叫了她幾句,沒叫住,扯著狗繩要追。林霽塵把他攔下來,安慰完,自己跟了上去。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故意騙我過來的!”
巷子口,姚光手腕被拉了下,她看也不看,扭頭就推了一把。
林霽塵被推得往後退了小半步,倒不生氣,笑著將人揉進懷裡。姚光/氣得在他懷裡又捶又打,他也受著,輕輕拍撫她後背。
慢慢地,懷裡的人不再掙扎,小手攥著他大衣的領口,細細打顫,伴著幾聲低啜。灰色大衣旋即泅出一小片深色。
林霽塵眼眸暗了暗,不問為什麼,隻將人抱得更緊,給她支撐。
何必問為什麼?他都知道。
這幾天發生的事,小丫頭隱約也發現了自己對她爸爸的誤解。找溫寒視頻時,除了問些關於付夢儀案子的進展,還旁敲側擊地打聽她爸爸。
可惜溫寒一直沒接上她的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小丫頭無語了好一陣。
還真別說,這對父女在脾氣上還真是像極了。他那嶽父大人天天找他和姚老爺子說家常,玩的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兩人明明都想把話說開,可嘴一個比一個硬,寧可繞彎問別人,也不肯直接跟對方說。
他沒辦法,這才跟老爺子商量著,促成這回見面。
這個點,天還沒黑,路燈已經亮了起來,橘紅的一點光顯得有點多餘。
學生們都放學回來了,看制服都是初中生,從他們身邊經過,打量的目光驚豔也好奇,跟伙伴們交頭接耳。
林霽塵聽不懂日語,倒無所謂。姚光卻沒辦法忽略,紅了臉,吸著鼻子從他懷裡鑽出來。
“還難受嗎?”
林霽塵抹著她小臉上的淚,語氣心疼。
姚光低著頭,小幅搖了搖。
“回去跟爸爸好好聊聊?”
姚光白他一眼,“誰是你爸爸?不要臉。”
林霽塵輕笑,也不管旁邊好奇的學生,低頭親了她一口,“我們的爸爸。”
邊上很快響起一陣拍手起哄聲,姚光燙成一隻煮熟的蝦米,氣哼哼地要捶他。眼前忽然多出一個袖扣,某品牌幾年前的限量版,扣面攬著萬卷星河。
姚光的心狠狠撞了下,直著眼睛,“你?就是你?!”
林霽塵幫她把驚掉的下巴抬回去,知道她要問什麼,坦白承認,“嗯,是我。知道你一直在讓溫寒打聽,本來是不想告訴的你,但現在......”
他指尖捻轉著袖扣,星空折射著點點微光。
“這事我以後再跟你細講,先說點別的。”
“掃墓的事,你真誤會爸爸了。我每年去的時候,都會看到他的車從路邊離開。”頓了頓,他補了句,“看那樣子,是怕被我發現,匆忙逃走的。”
姚光睫尖一顫,胸口酸酸脹脹,唇瓣細抖著,聲音堵在喉嚨裡出不來。
林霽塵幫她把亂發撥到耳後,看著她的眼,鄭重地點了下頭,“假裝不在意的人,往往比在意的人更痛苦。寶貝,五年前你失去了媽媽,但不要忘了,他也失去了他的愛人。”
*
兩人折回去的時候,姚山正打算離開。
集團裡的事還沒完全平定下來,他不好離開太久,老爺子送他到門口。
四人站在風雪裡,又回到最初尷尬的點。除了天色昏暗了些,周圍一點也沒變化。父女倆還是不敢對視,視線四下亂竄,一瞬交接後又做賊似的趕緊調開。
但這也夠了,至少小丫頭肯回來,說明心裡還是有他的。
這麼想著,姚山心裡安慰不少,跟老爺子和林霽塵道了別,視線轉到姚光身上。他欲言又止,點了下頭,轉身要走。
“等一下!”
身後忽然響起這麼一聲,姚山心一跳,回頭。
姚光站在林霽塵身邊,偏頭看著旁邊的電線杆,手局促地捏著紙袋的細繩,“我的婚紗還沒找到合適的人訂做,你......”她抿了抿唇,加快語速一口氣說完,“你幫我想辦法。”
還跟小時候一樣霸道。
姚山笑了聲,小時候啊......
眼眶微熱,他點著頭,“好好好,我讓小孫給巴黎的高定工坊。”
姚光癟癟嘴,瞅他一眼,嘴巴撅起來,慢慢吞吞抬起手,“這是我親手做的,爺爺不要,就給你了。”
明明是機場免稅店買的......
姚山嘴角的笑紋擴至眼梢,倒也沒駁她,“欸”了聲接過來。
視線在她和林霽塵身上轉了圈,林霽塵笑著朝他頷首,他當即紅了眼睛,側身揩了把眼角,回頭笑道:“你們倆要好好的。”
攏緊大衣,轉身走了。
雪花落在他眼裡,竟是暖的。
姚老爺子看在眼裡,跟著背過身去,偷偷抹了把眼睛。
於他而言,手背手背都是肉,他自然是最希望父女倆能夠和好的。
可見面容易,這麼多年的隔閡,哪是說和解就能和解的?此刻的父女倆,就像兩塊斷裂的木板,五年的時光早已將斷面磨平,就算強行接在一塊,也會發現這缺一個角,那少半寸面的。
要想徹底拼上,還得繼續磨,慢慢磨,直到把彼此的稜角都磨去。
今天能是這麼個收場,已經很不容易了。
*
姚山走後,雪也停了。
雲翳慢慢散去,晚霞靜靜掛在天邊流淌,顏色深淺不一,溫柔地掛滿每一個樹梢。
按計劃,兩人明天回國,今晚就在老爺子住在老爺子這。
到飯點,老爺子讓人準備晚飯。
姚光好久沒回來,怪懷念的,在院子裡跟狗一塊玩雪。半年不見,薩摩笑得更傻了,跟鄰居家的柴犬一樣,拍個照傳到網上,沒準能火過doge。
“剛學會打抹茶,你嘗嘗。”
老爺子樂呵呵地請林霽塵進書房,親手捧了杯茶給他。
林霽塵雖然不懂日本文化,但看這半渾不濁的水,杯底還沉著大半沒打開的抹茶末,味道應該挺一言難盡的。
看了眼老爺子的笑臉,他心一橫,還是喝了。
“小光媽媽的事,多謝你幫忙了。”
“應該的。”
林霽塵無聲清了清嗓子,重新綻開得體的笑。
腰背筆挺,身上線條被襯衫修斂得妥帖幹淨,陽光在他周圍鍍上一層金邊,像晨光熹微時,高山之巔一株迎風而立的雪松,朔風不侵,經冬尤茂。
容止可觀,進退可度,這後生確實不錯,小光撿到寶了。
老爺子滿意地點點頭,掃了眼袖扣,眉眼更彎了,“還戴著呢?”
林霽塵垂眸覷了眼,笑應了聲。
這對星空袖扣和耳環,是老爺子買了送給他們的。為了謝他用AL的身份,幫姚光解開心結。
估計說出去也沒人會相信,她這麼風風火火的一個小姑娘,也曾抑鬱過,就在她媽媽自殺之後。她手腕上還留著一道很淺的刀痕,平時總拿手鏈擋著。
“我聽你父親說,你轉專業了?改學計算機?打算進軍AI領域,主攻醫療方向?”
林霽塵點頭。
老爺子翹了下唇,“我老咯,聽半天也聽不明白。不過市場是多變的,你們年輕人是該多鑽研點新東西,才不會被淘汰。”
轉了轉杯子,摩挲著茶杯上的浮紋,“為了你奶奶?還是為了小光?”
林霽塵淺淺地牽了下嘴角,雙手搭成塔狀。陶瓷茶杯裡起伏不定的抹茶末,映得他漆深的瞳仁泛著暗淡的光。
窗外傳來清脆的笑聲,他下意識仰頭看去。
小丫頭正跟薩摩丟飛盤,傻狗不知道看路,一頭扎進雪堆裡爬不出來,就留個屁股在外面狂搖尾巴。小丫頭笑得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眼淚哗哗。
跟狗一樣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