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初蓋這善堂時,這些素日裡柔弱的女子們忙前忙後,為瓦工木匠們備了飯菜,又盡力幫著挑水挑磚,她們很多次忐忑不安地看著我和楊昭溪,似乎不信以後能有安身之所。
直到這半年過去,善堂步上正軌,她們臉上的不安才慢慢消失。
回想方才她們爭先恐後為我妝扮的樣子,我抿嘴一笑,嘴上還在抱怨:
「那也不能這麼打扮,成了個妖精了。」
「可她們在門外守著,今夜你不戴這頭冠出去,她們恐怕不饒你。」
我四下打量,看見這窗戶,打算翻窗逃出去。
我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楊昭溪了然一笑。
他先我一步翻窗出去,如貓兒般悄無聲息地落定,回過身對我做口型:
別怕,我接著你。
我挽起衣裙跳出去,借著他的手臂穩穩地落在地上,楊昭溪身上無端有種雪松般凜冽的氣息,將我迎面撲了個滿懷。
託了他的福,頭上珠釵落地也不聲不響。
「要是被發現了,少不了被抓回去。」我在集市上挑了個狐貍面具戴上,又看楊昭溪這人芝蘭玉樹,走在人群中太過扎眼,索性給他買了個垂紗鬥笠。
他很乖巧地彎下身子,任我把鬥笠給他系好。
夜幕降下來了,天色黑得濃鬱,點破沉寂的先是蒸騰而上的人間煙火,再是姍姍來遲的月亮。
月華流轉,照在遠處的笑屍山上,山雪閃耀璀璨如冠冕。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來往衣帶香風,笑鬧聲不絕於耳。有葡萄架下結伴投針驗巧的少女,有懷春少年們假借與同伴說話,偷偷側目心上人;有寫求緣簽文系在橋旁柳枝上,寫得雙頰泛紅,低眉含笑的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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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了紙筆略一思忖:
「碧落黃泉,兩心不渝。」
落款我寫了紅玉,楊昭溪意會,接過那方短箋,寫下那個少年的名字。
「方毅。」
是楊昭溪整理了他的遺物給我,裡面有幾封家書,看上去是時常翻出來看,已經舊得不成樣子,這筆跡我認得,原本是我教紅玉習字的。
這銀簪當初我覺得眼熟,卻未曾多想。
信上除了兩情相鑒的蜜語,還有紅玉的叮囑:
「夫人對我很好,不必掛念。」
「我會等你回來。」
想必我與紅玉相處的點點滴滴,紅玉都告訴他了,所以他才這麼義無反顧地救我。
因為夫人和將軍很恩愛,徐子儀如果犧牲了,我也會悲痛欲絕吧。
楊昭溪幫我把信箋系在柳枝上,任風拂動。
我在想什麼楊昭溪好像總能知曉,從紅玉方毅的事到那日橋上他知曉我的身份。
我想到了我和他來北荒的那日。
出了瞭雁關,中原已是仲夏,北荒春寒猶且料峭。
月湖像一塊不凍的翡翠,杏花開成了粉色的山霧,密匝的花瓣壓低枝頭。
照夜低頭飲水,我們靠著杏樹而坐,風吹時花落滿肩,拂去落花香猶甚。
「什麼時候發現的?」
「銀簪,照夜,同情魈族,萱夢姑娘走時你反應平淡。」楊昭溪說了一些,又補了一句,「最要緊的是,我去了將軍府,見到了他。」
「我就知道,她不是你。」
難怪他從京城回來後,對我的態度就變了。
可是隻一眼,就能認出來嗎?我啞然。
「所以……」少年心事按捺不住,楊昭溪目光如炬,急於給我一個承諾。
「昭溪,我不會離開北荒的。」
「我隻能做周瓊月。」
我打斷了他,起身拍了拍裙上落花,沖照夜吹了聲哨子,照夜歡快地沖我飛奔過來。
他是國公府嫡孫,如今又是主將,京城裡有無數擔子等著他去挑。
所以我們就到這裡吧。
不要像我和徐子儀一樣,兩情相悅卻走到這種不堪的境地。
楊昭溪一路上沉默著,我以為他已經想明白了。
但是到了北荒的這段日子,楊昭溪好像全然忘了我當初拒絕他的話,又怕給我帶來困擾,所以旁人曖昧地問起他隻說把我當姐姐。
可他年紀輕,一抬眼,一低頭,心事壓根藏不住。
北荒城的人們敬重楊將軍,所以楊將軍喜歡瓊月姑娘,是北荒城人人皆知的秘密。
也就身旁人敢打趣他。
瘦鴉開了賭局,全部身家一把梭哈,賭楊昭溪追不到我。
元雀教書時,講《關雎》時說寤寐求之,底下調皮的孩子們立馬接嘴壞笑道:是不是像小楊哥哥那樣?
任身旁人取笑他,他也不惱,隻撓著頭想著怎麼把心事藏住。
可是心事像這隻小狼懷裡揣著的一兜兔子,摁了這個下去,另一個又冒頭,總不聽話。
「小雀,我的心事……很明顯嗎?」
圍墻後,樹蔭裡,楊昭溪蹲著遞給小雀一支糖葫蘆。
「哥哥,你快把『我愛瓊月姐姐愛得要命』這幾個字刻在腦門上了。」小雀咬碎糖衣,很鄙夷地看了楊昭溪一眼,「你這樣可怎麼辦,我都替你著急。」
楊昭溪接不上話。
「你拿什麼跟前夫哥哥爭啊。」小雀唉聲嘆氣,忽然她眼睛一亮,「我聽綠珠姐姐說,上次回京城有好多姑娘喜歡你,要不要咱們讓娘親吃吃醋?也許一吃醋,娘親就知道自己的心意……哎呀你彈我腦袋幹什麼?」
「餿主意。」楊昭溪的聲音很輕,似乎是想到了從前的事情,「你不懂,吃醋是很難受的。」
「那你現在就不難受嗎?」
「我已經很知足了。」
一墻之隔,他和小雀的動靜都落入我耳中。
我忽然想到那天他和我說的:有瓊月姐姐這樣為愛奮不顧身的人,也有我這樣遠遠看一眼即可知足的人。
他手腕仍固執地系著那條紅色的發帶,是除卻我們無人知曉,卻又昭然若揭的心事。
人群熙熙攘攘,小兒們咬著手指仰頭瞧著演戲的花車。
力夫們推了三人高的的花車緩緩而來,花車上在演《鵲橋仙》,織女手上抱著綴著流蘇的精巧花球。
我看楊昭溪看得走神,被花團砸了個滿懷。
在我不明所以時,聽到了周遭起哄的聲音,說什麼接了花球,便要吻身旁的人。
我從小在北荒長大,隻知道眷侶接了織女的花,便是白頭偕老的好意頭。
哪怕北荒民風大膽剽悍,我也從沒聽過這種離譜說法。
「我反對!我反對!」瘦鴉按捺不住,掀了臉上的豬八戒的面具。
「呆子!人家郎才女貌,輪得到你這妖怪反對?」元雀揭了臉上唐僧的面具,一扇子打在瘦鴉頭上。
我看著懷中的花,略一思忖便知道了前因後果。
元雀帶頭起哄的這幾個人,八成都買了瘦鴉的對家。
瘦鴉這廝從前在軍營裡小賭我就罰過他,如今真是屢教不改。
奈何這說法離譜,卻真有不明所以的人們瞧著熱鬧圍了過來。
我無奈地看看楊昭溪:
「怎麼辦?」
楊昭溪看了看元雀和瘦鴉倆人唇槍舌劍,略一思忖,便笑著問我:
「想不想看熱鬧?」
我心領神會,促狹地點點頭。
下一秒,那花球便如長了眼睛一般,直挺挺飛到瘦鴉懷裡。
「瘦鴉元雀,白頭偕老!」
這一石驚起千層浪,不明所以的,看熱鬧的,黃口小兒們都拍著手念道:
「瘦鴉元雀!白頭偕老!」
不等瘦鴉元雀發難,楊昭溪拉著我便跑。
我們穿過笑鬧的人群,穿過熱鬧的攤子,跑到寂靜無人的河對岸,確定身後瘦鴉元雀沒有追殺過來,才對視一眼,笑得跌坐在草地上。
他摘了面具,我撩起了鬥笠的頭紗,我們躺在草地上看著彼此,長舒一口氣:
「瘦鴉元雀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也還好是你,沒有私心……」
我一抬眼,正對上他那雙眼眸,他眼睛幹凈漂亮得像狼,映著對岸灼灼火光,他認真地看著我,第一次打斷了我:
「我有私心。」
我一愣,忙岔開:
「他們隻看個熱鬧,我都想好了,就算你沒想到禍水東引,咱們有面紗隔著,看不真切,也可以不來真的……」
我正說著,他卻忽然貼近。
他撐著手,再偏一點就可以碰到我的指尖,他靠得也太近,嘴唇隻差一點便可以擦過我的側臉:
「……是像這樣嗎?姐姐。」
他這回怎麼這麼大膽了?
我偏頭看他,才發現我看不見的地方,他繃著身子,耳尖紅得可以滴血。
……果然還是我認識的那個,色厲內荏強裝鎮定的楊昭溪啊。
四下寂靜,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近在咫尺。
「我會一輩子留在北荒。」
「姐姐做周瓊月,我做楊昭溪。」
「就像這溪水映著月亮,是溪水多情。」
「而月亮本該在天上,不必下雲端。」
他身上雪松的氣息凌冽,可偏他眼中溫柔,像午後太陽曬過,淌過腳踝的一泓春水。
眼前的河水一點點亮了起來,是月亮升到高處,灑滿一池清輝。
晚風吹起來了,吹動樹梢作響,柳枝搖晃,點碎一池月色。
我看見他目光如炬,聽見他一字一頓:
「此心不渝,如月照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