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藍得可以沁出水,笑屍山夏日的牧草一望無垠,天地廣闊得讓我醉心。
北荒很大,大到可以跑一輩子馬,永遠不會膩煩。
而餘生很長,很多事情其實不必立刻想明白。
對吧?
【完】
引銀瓶(番外)
北荒的日子很忙。
如楊昭溪所言,城內的善堂開起來了。
登記鄉紳商賈的籌款,安頓烈士們的遺孀幼子,採買吃穿用品,盤算著接些手工漿洗的活計,為幼子小兒們跑書塾請先生,這些都比我想象的來得繁瑣。
所幸北荒戰事已平,和談事了,百廢待興。
楊昭溪原本習文,修書一封請來了京城的家塾先生,據說他把北荒的雪景寫得醉人無比,哄得這個素愛風雅的老先生連夜啟程。
元雀三寸不爛之舌同那些商賈討價還價,積善積德的說法,哄得瘦鴉也一愣一愣。
瘦鴉瞧著自己左右沒有用武之處,索性當了個孩子王,那些調皮搗蛋的孩子有時候不聽我的話,卻很服瘦鴉的管教。
忙碌中日子過得快,不知不覺到了夏日,善堂算是步上正軌了。
夏蟲鳴,牧草長,午後樹影搖曳,灑在門口青石磚上。
午睡時刻,蟬鳴房愈靜,風吹過書頁沙沙作響,我坐在書房內盤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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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親。」梳著雙丫發的小雀跑進來,拉了拉我正在打算盤的衣袖,「有個可怕的叔叔……」
我一抬頭,徐子儀正站在門口,不知看了我多久。
與我目光觸碰,他眼中有一瞬間的遲疑。
我一愣,實在不知道如何招呼他,於是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喝杯茶嗎?」
一室茶香。
「……我本不想打擾你。」徐子儀握著手中茶盞,幾番猶豫還是開了口,「我路過這裡,隻想看看你。」
「你走以後,家裡亂了好一陣子……我和母親說過了,從前的事情是她做得不對,她同你道歉。」
「他們說你很忙……」徐子儀看了看我書案上的賬本,眼中是我從前最熟悉不過的疼惜,「別累壞了身子。」
「還好,沒那麼累。」
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我撐著手偏頭看外頭院子裡,有貓兒吐著舌頭伸了個懶腰。
他垂著眼,幾番忍不住抬頭看我,察覺我並不回望他時,徐子儀又有幾分局促:
「……你在這裡,是不是比從前和我在一起更快樂?」
我點了點頭。
兩處無話。
徐子儀尷尬地握著手上茶盞,幾次也沒喝完。
大約是察覺到我沒有添茶的意思,喝完這杯他就該識相起身告辭了。
我手上活計太多,不願與他僵持,剛要開口攆人,就聽見外頭動靜。
「爹爹來了!」小雀歡歡喜喜地跑出去,跌跌撞撞地抱住楊昭溪的腿。
聽了小雀的那句爹爹,徐子儀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乖小雀。」楊昭溪揉了揉小雀的腦袋,小雀吐吐舌頭跑開,我看她心領神會地沖後頭趕來的綠珠眨了眨眼。
楊昭溪想必是澡洗了一半,聽到綠珠報信就匆匆跑來,頭發都是濕的,連額角的皂角沫都沒沖幹凈。
三人相對。
「你來幹什麼?」徐子儀冷冷看了楊昭溪一眼。
「你來幹什麼?」楊昭溪哪肯落下風。
眼前氣氛劍拔弩張,我搖搖頭,繼續打算盤。
二人看彼此不順眼,索性負氣坐下,目光都落在我手上的算珠,我覺得渾身不自在。
「徐子儀。」
聽我喊他的名字,他滿懷希冀地抬起頭。
「……你要是沒事就早點回去吧。」
徐子儀臉色一黯。
他沒有回去。
他所說的路過,就是在善堂旁邊長住。
聽綠珠說,我走以後丟下了一堆爛攤子,府內姨娘們要麼是繡花枕頭不堪用,要麼是存了私心算計,倒是勞煩老夫人一把年紀還要去管這府裡上下瑣事,入夏身子就撐不住犯了咳喘,大夫來瞧過幾次說是累著了。
還有修遠小少爺,幾次哭著要找我,被老夫人呵斥後驚了魂,發了幾夜高熱,老夫人又疼又氣,一時卻也不知該如何管教他。
府內本就不安生,徐子儀卻要來北荒。
綠珠還說,起初老夫人以為徐子儀要請我回來,誰都看出來老夫人暗暗松了口氣,但她還嘴硬說將軍親自去北荒接人,也算給周瓊月那個下堂婦十足的面子了。
可她沒想到,除了婚事從未忤逆過自己的徐子儀卻說他不會回來了。
老夫人被他氣得病了,幾次以命相脅要他留在京城,可徐子儀隻重重跪下,給她磕了幾個頭,說自己不能再錯,任老夫人涕淚交加,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到了我走時他和我說的,他會彌補他的錯。
他說的彌補,就是守在一旁對我好,等我回心轉意。
這陣子,我傍晚出門採買時他悶聲跟著,問起來隻說順路;我多看了一眼的時興胭脂,第二日便出現在了我的門前;我低頭為玩鬧的小雀擦汗時,察覺到他的目光,我抬起頭時,他迅速收回目光垂下頭怕惹我不快。
這詭異的氣氛連六歲的小雀都察覺到了,她仰起頭,不安地扯了扯我的袖口:
「娘親,你還恨他嗎?會原諒他嗎?」
徐子儀聽到這話,擦劍的動作一頓,猛地抬起頭看我。
「不恨也不愛,也談不上什麼原諒。」
「那娘親會跟小楊哥哥回京城嗎?」
「娘親不會跟任何人回去。」我摸了摸小雀的頭,看她似懂非懂的樣子,「小雀還小,但是娘親得告訴你,你是娘親的寶貝,這世上任何人,都不值得你委屈自己。」
我已經把道理擺在明面上和他說過無數次,徐子儀隻是笑得勉強:
「我不奢求什麼,隻想能每日看見你就好。」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善堂的女人們知道徐子儀因為萱夢姑娘休棄了我,你一言我一語,如果不是我攔著,看她們這架勢,誓要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也是因為小雀和她們,我才知道男人的歡場比我想得更加齷齪。
小雀的父親追隨徐老將軍,戰死在了北荒淪陷的最後一刻。
小雀是個女兒,婆家不肯養個賠錢貨,將她們母女倆掃地出門,母親為了懷裡嗷嗷待哺的小雀,賣身花柳巷,染了一身的臟病,發病時被客人察覺打了個爛透,天不亮,一卷破席裹了草草丟去亂葬崗了。
後來萱夢姑娘接了青樓,六歲的小雀在裡頭為客人們端茶倒水,她年紀小,被揩油或是掐一把屁股,也不知怎麼辦,隻敢晚上躲在被子裡偷偷哭。
我接小雀回北荒的路上,她已經趴在我的肩頭睡著了,夢裡的她不哭不鬧,隻喃喃道:
「我娘說,我爹是大英雄,他會來救我們的。」
「可是姐姐你說,他什麼時候才會來啊。」
青樓裡都是風流俊雅的王爺皇子又如何,不過是皮相好看,身份尊貴些的禽獸,在女人堆起的屍山血海裡大吃大嚼,卻還要說這些女人是自甘下賤的。
他們看不見這世道不許她們識字開蒙,不許給她們農田,將她們裹了腳攆進深閨,告訴她們夫為妻綱,要一輩子仰男人的鼻息過活。
這些他們都佯作不知,說歡場的門是她們自己敲開的,賣身的契是她們貪圖那幾吊錢畫下的。
你看,是她們自甘下賤。
我去青樓接小雀時,聽大夫說萱夢姑娘似乎得了失心瘋,整日瘋瘋癲癲,不是說什麼原劇情不是這樣,就是說男主男二男三是皇帝王爺將軍之類的,要麼就是哭著要回家。
說到萱夢姑娘,我也沒想到還能遇到老熟人。
那是北荒一個細雨如織的清晨。
我撐著傘與他擦肩,他步履匆匆,將我懷中的瓜果撞落一地,我們同時蹲下身子去撿。
卻讓我看見傘下那雙金色眼眸,我們對視,俱是一愣。
我匆忙收拾了東西要走,暮璃卻抓住我的手腕,開了口:
「我們是不是見過……」
「沒有,是你認錯了。」
「可我覺得你眼熟得很,我們應該見過。」暮璃皺眉,「我卻想不起來,你是北荒人?」
……何止見過,上次我差點勒死你。
「徐夫人。」暮璃身後的隨從對我拱手一拜。
我認出了他是皇帝的近侍,想必是兩方和談,北荒贖回了作質的暮璃。
「我已經不是將軍夫人了,叫我瓊月就好。」我沖他微微頷首。
「你就是那個開善堂的女人?」暮璃很輕蔑地將我上下打量了個遍,「這種事,女人也能做成?」
被他這麼說,我也不惱,隻湊近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了句:
「笑死,你舍命救他,他卻惦記你夫人。」
暮璃像被踩到了尾巴,猛地抬起頭,臉上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你,你是……」
我一笑不語,與他擦肩而過。
這句話夠叫他鬱悶一陣子了,等他琢磨清楚,敗在自己最看不起的女人手上這件事,也夠他再記上半輩子。
日子過得快,一轉眼到了乞巧節,是女孩們的節日。
這一日照習俗,姑娘們可以結伴遊玩,拜織女像,乞巧求緣。
我午睡還沒睡醒,就被一群丫頭姑娘們拉扯著按在梳妝臺前。
「老身來為姑娘打扮。」
「我來為妹妹梳妝。」
我被一群人摁住,頭上步搖珠翠,臉上脂粉香風,她們是下定了心思,誓要給我頭上堆出一座大雁塔,臉上抹出一幅清明上河圖。
見我束手無策,楊昭溪無視我求援的眼神,隻靠著門笑。
「姑娘膚白,咱們少敷些粉。」
「拿姐姐我這壓箱底的彩金鬧蛾冠。」
「取我那蘇繡的團扇來。」
我隻覺得頭頂發沉,又架不住她們人多勢眾,折騰了一個時辰,眾人簇擁著梳妝鏡前的我,嘖嘖稱贊。
我好容易把心滿意足,嘰嘰喳喳的她們推出去,偏偏那鬧蛾冠太沉,一動便顫動帶起萬點金光,我扶著重重的頭,感慨今天織女也不這麼打扮。
「不該由著她們鬧,真是要命,你也不幫著我。」
我好容易才拆下那副鬧蛾冠,一抬頭,楊昭溪正俯下身認認真真打量梳妝鏡前的我,眼睛一點點漫上笑意:
「很好看。」
「北荒胭脂貴還下了這麼重的手,她們是真的很感激你。」
我想到了那個叮囑少上些粉的老婦人,她年齡大得可以做我母親了,我將她安頓好,送她布匹,為她裁衣時,她不住地道謝,佝僂著身子低頭抹了一把眼淚,我才知道她的丈夫和兒子都死在了戰場,朝廷的撫恤微薄,她要靠為別人漿洗衣物才能勉強果腹。
而與我一般年紀的姑娘,往往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若無一兒半女倚靠,婆家不認,娘家不願多一張吃飯的嘴,除了去歡場出賣皮相,沒有第二條活路,好像這世道裡,女人生來就沒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