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看著這裡的所有人,客氣又禮貌地回應他們每一句問候。
卻獨獨不看他。
徐子儀覺得心裡空得難受,忽然想到了當初他帶萱夢回來的那次也是。
她那麼熱切地期盼他回來,而他如此冷漠,那會她恐怕也很難受吧。
楊昭溪似乎想說什麼,母親熱情地招呼:
「副將留下來吃飯吧。」
於是宴開,她吃了兩口便放了筷子,說:
「娘,我要和瓊月和離。」
徐子儀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她。
她終於肯看自己一眼,那眼神的意思很明顯:我們當初說好的。
「不……娘,我不答應……」徐子儀慌忙起身。
「子儀打勝仗回來,聖上的意思是加封賞,他當初娶你我便覺得他吃了不少虧,你瞧著誰家媳婦不是出身顯貴的大家閨秀,如今你瞧瞧自己可配不配得上子儀?」
老夫人臉一橫,將筷子重重放在桌子上。
「可不是嘛,能進將軍府呆四年見過世面,已是你的福氣。」
「出身卑賤的野丫頭,誰不知道當初你和子儀元宵淫奔,誰知道你進門時清不清白……」
尖酸刻薄的話語灌入耳中,徐子儀愣愣地看著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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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四年一直是背負這些過來的嗎?
她面色如常啜了一口茶,對上他的目光平靜無波,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質問。
……也沒有一絲對自己的愛慕了。
從前她躲在自己懷裡,撒嬌叫他夫君。
從前他因家人調唆,誤會她時,她滿眼委屈,淚中有愛有恨。
甚至那天晚上,他強迫她時,她眼中分明是痛苦和不甘,還有眼底掙扎的愛意。
可現在什麼都沒有,她看他甚至像看一個陌生人。
徐子儀覺得自己的心一陣陣地發疼。
他意識到自己洞房花燭夜時所說的那個噩夢可能要成真了。
他要失去瓊月了。
16
白日的天氣尚好,入了夜,春雨淅淅瀝瀝,讓人心煩。
「你放心,我不願過來,是我打聽了,再同床共枕一夜,醒來自會換回來了。」我怕徐子儀誤會,穿戴整齊和衣而臥,「如果萱夢姑娘問起,我也會跟她解釋清楚。」
我在和談的條款上加了一條,贖回了萱夢姑娘,把她送回了將軍府。
萱夢姑娘自北荒回來,一路沉默,並不與我多說什麼。
我曾想放她自由,從前那些愛慕追逐她的男人都覺得,她去了北荒,落得這種下場,必定失貞蠻夷,誰娶了這種姑娘,要被人指指點點。
他們避之不及,為了前途,為了名聲。
妻妾之分,男人明白得很。
「隻是玩玩,這種女人怎麼敢娶回去呢。」
萱夢姑娘面色蒼白地辯解著受害者無罪,人人平等之類的話,又惹來一陣譏諷的笑。
我想起了我和暮璃提起萱夢時,這個困在南國作質的男人一臉嘲諷。
「她天真活潑,腦子裡總有稀奇主意,喜歡說人人平等,還不叫下人尊稱她。」
「她是第一個沒被我的金瞳嚇到的,還說我一定因為這金瞳吃了不少苦,還摸了摸我的眼睛,叫我阿金,意思是無價之寶。」
大殿搖曳的燭光照在他的半張臉上,這個落敗的男人依舊妖異如鬼魅。
「在我們魈族,一個女人值半隻雪狼。」
「而她不一樣,她腦子裡主意多,顯得那麼特別。」
暮璃詭秘一笑,帶有魈族部落刻在骨子裡的殘忍。
「所以我用她和我的弟弟們換了三隻懷孕的母狼。」
我愣住了,早聽說北荒民風剽悍,向來不把女人當作人,甚至冬日糧食吃緊時,默認女人是可以烹的冬鮮。
「不過是女人,妄想以皮肉在男人那裡換來權柄,要做北荒的王後。」
「金瞳是鷹王血統的證明,真是無知。」
「你們中原男人嘴上視她若珍寶,依我看,不過是看個新鮮玩物罷了,中原有三種女人,妻母,尼姑和娼妓。」
「可是在我們魈族,女人隻代表著性欲和牲畜。」
「沒有狼群,山魈,沒有血統,士兵,沒有馴獸的本事,也敢同我說平等?」
第一次聽見如此赤裸的話,叫我一陣陣目眩。
我不恨她,也說不上可憐,隻有同為女子,無盡的悲涼和慨嘆。
這世上的道理於女子是重重的枷,從前我被鎖在高門大院,跪在地上抄那些書,並不知曉男人的天地竟然這般廣闊,北荒的山永遠對他們敞開,他們可以縱馬高歌,去掙自己的前程,從年少到耄耋,隻要他願意,他可以一直是少年。
生而為女子,若有勇氣與愛人出奔,便是淫奔,若有才華狂放,便是價值千金的稀罕玩物。
而這些落在男人身上,元宵夜奔,千金買笑稱得上千古風流。
這些話無人能說,說了恐怕比我和徐子儀換了身子還叫人害怕。
至於她要和徐子儀如何相處,都與我無關了。
我已經不在意了。
夜深微寒,更漏響了一聲。
「我不會娶她。」徐子儀試著去拉我的手,「瓊月,你別生氣了好不好,從前是我的錯……」
「我們已經和離了。」我抽出手,不去看他。
他手一頓,又哀求我:「瓊月你別生氣,我錯了,不知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
「母親刁難你,我知道了,那些姨娘設計害你,我也知道了,對不起……」
「以後不會了,我會護著你……」
「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他還是不懂,以為我像從前年少時鬧脾氣,哄一哄就會好的。
事已至此,從此殊途,我隻有滿心的悲涼。
忽然,他像想到了什麼似的:「你是不是喜歡楊昭溪了!他一直覬覦你……」
我一愣,嘆了口氣:「不是。」
「求求你……別喜歡他好不好……」
「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徐子儀,徐大將軍從來意氣風發,何時如此低聲下氣過?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子儀,當初你母親辱我輕賤我,我未曾有怠慢,因為她是你的母親,不是我年幼喪母,所以趕著趟給自己認個娘。」
「她在你面前和顏悅色,口口聲聲把我當成女兒,可你身在北荒如何得知,我在這後院的種種委屈?誰家的女兒在自己家不是當個寶貝似的疼?我娘家雖貧賤,卻不至於養不活一個老姑娘。」
「至於你說的孩子,我真的怕。」
「我怕戰場刀劍無眼,剩他與我終日垂淚;我怕我像我娘,像修遠他娘一樣沒能來得及看她一眼就撒手人寰;我怕後宅的女人們隻顧著搶個孩子傍身,疏於教導;我怕他負心薄情辜負旁人,我怕她同我一樣,愛一個人奮不顧身,拋卻世俗,捧著一腔愛慕,隻想奔向那個人時。」
「卻被婆家說是淫奔,被夫君休棄,終日遭人詬病。」
「我怕她走上和我一樣的路。」
外頭的月色照了進來,一室月色如水,像極了那個他棄我如弊履的夜。
若不是老天有眼,叫我們換了一遭,他恐怕依舊不知悔改。
他死死攥著拳頭,最終一咬牙,重重跪在了我面前。
月色漫進屋子,一室靜默。
我面色如常,他膝下有黃金,我的真心也是無價寶。
見我無動於衷,他試圖去拉我的手。
「瓊月,都是我的錯,我答應照顧好你卻沒做到……」
「你原諒我,好不好,別和離好不好……我知道後宅的事情把你弄得心力交瘁……」
「今後你不必管他們……我隻信你……」
已經回不去了,他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瑣碎的日子不過是個導火索。
「子儀,我要同你和離,並不全為這四年,瑣碎磨人的後宅日子。」
「這四年我愛意蒙眼,願意學著做一個大家閨秀,願意為你困在這裡,讓你沒有後顧之憂。」
「可是這份愛沒有了,我也想通了。」
「我已經不恨你母親,也不恨那些刁難我的姨娘了,她們太苦了,倘若我不曾在獵場馳騁,不曾與旁人痛飲三白,不曾見過深宅之外更廣闊的天地,我也會慢慢地變成莊姨娘周姨娘,然後困在樊籠之中,和她們鬥個你死我活。」
「但是我見過了,我想起來了,我就不甘心一直在後宅之中等一個男人來愛我。」
北荒的天藍得可以沁出水,笑屍山夏日的牧草一望無垠,天地廣闊得讓我醉心,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我的心已經無法放到他的身上了。
他愣愣地看著我,似乎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那你和離後,一個人要如何生計?」
我笑了笑,當初同我和離時,他從未想過我一人孑然一身,要如何活下去。
如今倒是想到了?
「我們當初說好的,我們當初那麼要好……我跑遍了北荒給你折一枝梅花,你還記不記得當初說的,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瓊月,你還喜歡我的,喜歡的,對不對……你隻是生我氣了……」
「你當初答應我的,不會讓我那個夢成真的,夢裡你騎著照夜走了,一次都沒有回頭看我……我以後不出去打仗,我們就做一對尋常夫妻……我也不會讓母親斥責你了……」
我不再言語。
他的聲音越來越卑微,黑暗裡他死死抓住我的手,一如我們成親那日,怕我走了,不肯松開。
我知道他應該是流淚了。
我們已經沒辦法回到從前,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時光了。
一夜銀燭高燒,一如我們當初洞房花燭夜。
那一晚他不肯睡,隻摟著我,握著我的手,看著我傻笑。
「瓊月真成了我媳婦了。」
「我知道瓊月嫁給我吃了很多苦,我不會辜負瓊月的。」
「我得好好看著你,不然他們又想著拆散我們了。」
「我會去好好打仗,我在家中說得上話,就再沒人敢欺負你。」
後來,家中瑣事愈多,他更忙了,我寄去的書信他也很少回。
他為戰事困擾,我為家中瑣事煩心,那時候我們之間漸行漸遠,已經說不上話了。
其實我們都在努力奔向對方了。
我放下了琵琶和醫書,忘記了無憂無慮的日子,從馬背入高門,勤懇恭敬,不敢有疏忽,生怕旁人笑他娶了個鄉野村婦不懂規矩;他久戰沙場滿身是傷,戰場謹慎不敢大意,那些我母家給不了他的便利,他說要憑自己去掙,好叫旁人不敢輕慢了我,也叫我不必愧疚。
但這世上沒有兩情相悅,便一定能白頭偕老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