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瀕死時,五感異常敏銳,我意識飄渺時,聽見了很遠很遠以外的馬蹄聲。
也許是魈族的援軍到了吧。
我掙扎著掏出懷裡的白玉美人梅簪子,這簪子觸手溫潤,精雕細鏤。
從前徐子儀折了北荒的梅花,二月春色融,我們墻後私會,我站在墻頭仰頭瞧他,他高頭大馬俯下身,笑語盈盈地為我簪一支帶著北荒雪水的美人梅。
像極了詩裡說的:
「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可惜當初隻聽上半句,元宵我不顧一切同他出奔,私定終身,因出身卑賤被他家眷詆毀擠兌,我的少年郎也終於厭棄了我,舊日青梅竹馬落得如此下場。
一時唏噓感慨萬千。
我將這簪子在山壁上狠狠一敲,玉斷兩截,我遞給楊昭溪半支:
「來的是魈族軍隊,若我畏死,以此簪了結我,不可為賊所脅。」
「來的是北荒將士們,若我毒發,三軍必疑,半簪以證,軍師知曉。」
「幫我照顧好阿玉姑娘,別騙她……對不起……」
楊昭溪的臉越來越看不清楚,意識朦朧間好像有兩滴水珠落在我的臉上,他好像喊了我兩聲瓊月姐姐,聽得不真。
我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依稀間我回想不起任何人。
我的身子越來越輕,輕得好像馬上可以在北荒飛奔。
如果這是一場夢,我希望我永遠都不要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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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荒的草原不像後宅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院子。這裡沒有人指責我的身世卑賤;沒有人盯著我的肚子說我不爭氣;沒有人摁著我的頭要我抄《女德》《女誡》,將那些規矩強硬地刻進我的心裡;沒有人指責我過去十來年不規矩,無拘無束的人生;沒有人告訴我愛一個人,就是得為他受這世上種種委屈的道理。
夢裡的北荒,一瞬間春暖花開。
笑屍山的雪化了,牧草肥得可以沁出油珠,牧草長到了照夜的肚子,她帶著我,我們縱情在北荒馳騁,草原廣闊得似乎永遠也瞧不到頭。
父親還未病重,他站在夏日的驕陽裡,抬頭吹了聲哨子,照夜歡快地朝他飛奔。
他寵溺地摸了摸我的頭,擦掉我額頭的汗珠,我抱著照夜的脖子沖他笑:
「爹爹!中午吃烤餅好不好!」
「好!」
「爹爹!我們晚上去月湖旁跑馬好不好!」
「好!」
「瓊月一輩子不嫁人,咱們父女倆相依為命好不好!」
「好!」
13
與北荒大捷一道來的消息是主將徐子儀昏迷不醒,生死不明。
此消息傳到將軍府時,府內上下老少無不哀哭。
「聽說將軍是為了救副將軍,中了毒,所幸援軍綁了魈族的大皇子作質,正商量議和呢。」
那她……
他把信件翻來覆去地看,還想從字面上的生死不明,再看出一絲轉機。
「夫人,不如拜拜菩薩,求求神佛保佑老爺。」綠珠提醒了徐子儀。
他慌忙奔去佛前。
他在戰場廝殺,見慣了死生訣別,本最不信神佛之說。
可這一刻他真的想拜盡天上神佛,求他們保佑自己的妻子平安歸來。
佛像靜默,蒲團半舊,書案壘著厚厚的佛經,香爐裡有一截未燒盡的願書。
「願以此身換吾夫一世無虞,平安……」
這一摞厚厚的佛經都是周瓊月的筆跡,她太過虔心,連筆誤都不曾有。
他想到了她困在深宅後院,在佛前無數次叩頭祝禱,虔誠地抄著佛經,盼望他平安歸來。
他握著這半截願書,眼淚潸然落下。
當自己和萱夢縱馬草原時,瓊月跪在佛前一次次叩頭。
當自己一次次提出想要個孩子時,瓊月觸動往事的害怕。
是啊,那個時候不該聽母親和姨娘們調唆,說什麼當女人必須受這一遭苦,便以為她嬌氣任性。
因為她見過了修遠娘親難產而死,見過了沒了娘的修遠被後院姨娘們如何惦記著。
所以她怕了。
而自己隻聽旁人說她嬌氣,卻從來沒問問她為什麼不願意。
當他埋怨瓊月越發沉悶無趣時,似乎忘記了她也曾與他縱馬北荒,元宵夜奔,也敢在大婚那日自己牽過她的手時,大膽地回握住自己。
瓊月,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就當這次換了身體是上天再給了我一次機會,讓我再好好照顧你……
14
當我悠悠醒來時,眼前是一臉憔悴的楊昭溪,他在我床邊撐著手打盹,眼下一片烏青。
「弟弟……?」我下意識輕喊出聲,才發覺不妥,慌忙改口。
他卻醒了,慌忙湊上前,摸了摸我的頭,確認我真的醒了,眼圈瞬間紅了。
「怎麼……」我才想抬起手安慰他,才發現自己渾身的骨頭都疼。
「你躺了一個月,光大夫都看了一圈了。」
「唔……」我掙扎著想起身。
楊昭溪扶著我,我輕輕靠在他肩膀上,坐起來喝了口水。
「你放心,一切都打點好了,就等你回去開慶功宴了。」
楊昭溪和我說了我昏迷後發生的事,我才知道那天聽到的聲音是照夜帶來的援軍。
「將軍醒了!」送藥進來的瘦鴉興奮地跑出去,「兄弟們!將軍醒了!」
「我想出去吹吹風。」
我仰頭看著楊昭溪。
卻不想這一仰頭,嘴唇擦過他的脖頸,激起他肌膚上一層薄慄。
他緊緊抓著自己膝上衣物,身子僵硬得說不出一句話。
「……好不好?」
得不到回應的我又輕輕問了一句。
他仍一言不發。
我察覺到不對,再去瞧時,他已經從臉紅到了耳朵尖,哆嗦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
我以為這個小瘋子隻會拿刀抵著我,紅著眼要殺了我,……想不到他也會臉紅?
難道我理解錯了?他喜歡的人不是萱夢姑娘。
……而是徐子儀!?
不等我仔細想,他終於開了口:
「好……我帶你出去。」
外頭瘦鴉帶著人圍坐了一圈,楊昭溪給我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
「你說笑屍山上那些死人,他們臨死前都看見了什麼?衣服都脫了,還笑得那麼開心?」瘦鴉叼著從元雀衣翎上薅下的一根黑鴨毛,翹著二郎腿悠悠地剔牙。
「山魈性淫,擬人叫聲,你說他們叫啥能讓人脫衣服?」元雀看著黑鴨毛的領子赫然一塊斑禿,白了瘦鴉一眼。
「大,大爺來玩?」說罷瘦鴉驚愕地裹緊自己的黑鴉披風,「那小爺豈不很危險?」
「……」元雀不願再同這個弱智多說一句話。
那晚如果不是照夜跑回營地求援,他是打死也不願意跟瘦鴉一起行動的。
他們說山魈的叫聲,能叫人看見最思念的人。
從前有一對夫妻在笑屍山遇難,困在雪下,聽了山魈擬人的叫聲,便以為對方在自己面前,奮力往對方掙扎,結果雪越挖越深,最後凍死在雪裡。
是山魈戲弄了他們,原本頭上雪不過薄薄一尺,他們又背靠彼此,本可以得救的。
「將軍,你們聽見啥了呀,我這種意志堅定的人除了美人計一般不上當……」瘦鴉笑嘻嘻地插科打諢。
最思念的人……
想到山洞裡他喊的那聲瓊月姐姐,我面上一熱,下意識抬起頭看了眼楊昭溪。
難道他喜歡的不是萱夢,不是徐子儀……
而是我?
想到這個可能,我的臉霎時紅了。
楊昭溪卻不去看我,他咬著下唇,別過頭看遠處的雪山,面上染了一層可疑的紅暈。
據說將軍醒了的那晚,副將開心得瘋了,一桿銀槍在校場逞了一夜的兇,如一頭撒歡的野狼,吵得第二天睡眠不足的瘦鴉和他打了一架。
我身子徹底養好了,將士們卻不肯饒我,扣住我硬是灌了三大白。
楊昭溪拼命攔下,卻被腹黑的元雀用手肘勾了脖子,笑嘻嘻地拉過去灌酒。
這樣的日子,等我換回去了,就再也見不到了吧。
楊昭溪酒量很淺,平時喝酒不過是為了御寒。
他被灌醉了回了營帳,呆呆地坐著,不撒潑也不鬧騰。
見過他像個小瘋子,見過他戰場十步殺一人,倒從沒見過他這般安靜。
燭火搖曳,他長睫垂下一片陰翳,側臉稜角分明,分明還是個小孩子。
我怕他著涼,尋了件外衫給他披上。
他抱著那壇空空如也的酒,睡夢中很輕很輕地念了句:
「瓊月姐姐……」
我為他披衣服的手一滯。
15
將軍回京的日子提上了行程。
他們到京城的這天,是三月最好的天氣,百姓們自發地夾道歡迎,將路堵了個水泄不通。
徐子儀和一眾家眷不住地踮腳去瞧。
她一身紅衣騎著照夜,高束馬尾,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徐子儀一身白衣,顯得紅色的發帶愈發招眼,如北荒皚皚雪上的赭色旗,春風得意。
三月春光裡,無數懷春少女在樓上探出身子,紛紛沖她拋花擲果,高樓紅袖招搖。
楊昭溪滿眼笑意,俯身接過小丫頭們編好的花環,翻身下馬,喚住了前頭的她。
她一愣,看到他手上的花環,俯下身聽他在耳邊說了什麼。
二人衣衫一紅一白,那姿勢太親密,親密得像情人耳語。
然後那花環就落在了她的頭上,她看著楊昭溪,笑得燦爛。
無數少女少年的尖叫聲讓徐子儀覺得心煩意亂。
「我的兒,平安回來就好……」
母親仔細摸了摸她的臉,眾姨娘說了許多討喜的話,丫鬟們預備著接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