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疏猶豫了。
他從不多過問其他人的私事,也從不聊天,他該走的。
可是,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敲響了門板。
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一條縫,露出了念清那張湿漉漉的小臉,她怔怔地仰頭看著青年,然後撲進他的懷裡,嗚嗚地悶聲哭泣起來。
沈雲疏伸出手,他僵硬地、笨拙地摸了摸她的頭頂。
……
陽光明媚,微風吹拂。
師兄妹二人走在側峰的路上,小姑娘活力四射,蹦蹦跳跳地跟著他,問著沈雲疏各種天馬行空的問題,沈雲疏雖寡言少語,卻一直耐心地回答。
“師兄,你真的從來都不生氣也不高興嗎?”
“偶爾。”沈雲疏告訴她,“很輕微。”
念清想了想,“那你傷心過嗎?”
“從來沒有。”沈雲疏說。
“唔。”清清一蹦一蹦,她停了下來,仰頭道,“其實那也很好呀。”
沈雲疏忍不住伸出手,他想摸摸小女孩的頭。
可是忽然間,這條路愈來愈長,他怔然抬起眼,卻看到念清離他遠去。
路上的小女孩變成了天空中年輕的姑娘,沈雲疏想要去追她,卻不斷在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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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影消散在光之中,光芒越來越強、越來越強——
床榻上,沈雲疏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心髒如擂鼓般猛烈地跳動著,冷汗浸湿了臉頰邊的發絲。
“雲疏,你醒了,你感覺好一點了嗎?”
宋遠山來到他的身邊,輕輕扶起了他的肩膀。
沈雲疏的大腦嗡嗡作響,眼前還有些眩暈。
看到他醒了,其他人都圍了過來。
沈雲疏抬起頭,他的眼裡看不見任何人,隻有床邊的小姑娘。
他怔怔地看著她,聲音沙啞地開口,“清清——”
沈雲疏下意識向著她伸出手,手腕卻在半空中忽然被人攥住。
他抬起頭,便對上了謝君辭冰冷危險的目光。
“你要做什麼?”謝君辭冷聲道。
沈雲疏的神情也驟地寒冷了下來,他的聲音仿佛帶著冰碴,冰冷地說,“放開。”
二人之間的氛圍降到冰點,一觸即發。
“好了,你們先出去吧,有事一會兒再說。”宋遠山打圓場道。
“老大。”齊厭殊也開口。
謝君辭這才松開沈雲疏的手,他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沈雲疏並不在意謝君辭,他的目光看向小姑娘,卻看到她從剛剛便一直躲在謝君辭的身後,似乎不明白沈雲疏的異常,而有些怕他。
“清清!”沈雲疏下意識道。
其他人一個又一個地離開了房間,大門關上,小姑娘的身影也不見了。
沈雲疏撐著自己,他怔怔地看著大門的方向。
他氣血上湧,俯下身劇烈地咳嗽,血不斷地落在地上。
“雲疏,你莫要再想,先打坐穩定魂識!”宋遠山沉聲道,“你知不知曉你剛剛魂魄動蕩,若不是佛子在,恐怕你要吃些苦頭。其他事情先不要在想,你自己的身體最重要!”
沈雲疏俯在床邊,他撐著手臂,聲音嘶啞地說,“師尊,我痛。”
“哪裡痛?”宋遠山緊張道,“可是傷到了哪裡,快讓師父看看。”
沈雲疏抓著他的手,摁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這裡痛。”沈雲疏沙啞地說,“怎麼辦,師尊,這裡好痛。”
宋遠山的心仿佛也跟著疼了起來,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自己的弟子。
就在這時,一滴晶瑩的水珠落在宋遠山的手背上,他怔怔地抬起頭。
沈雲疏哭了。
第125章
看到這一幕,宋遠山心裡頓時翻起驚濤駭浪。
他的這個大徒弟,拜入師門以來已經一百年有餘,別說流淚,平時連話都不說幾句,各種情緒都接近於零。
如今沈雲疏竟然哭了!
“雲疏,你、你別難過也別著急,師父還在呢。”宋遠山手忙腳亂,他蹲下身,伸手撫著沈雲疏的肩膀,有點急切地說,“有什麼事情我們一起想辦法,天塌不了,別難過……”
是了,天還沒塌。
沈雲疏氣血翻湧,頭一陣一陣的發暈,他恍惚地想,師妹還活著,那場末世仍在幾百年後的未來,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的手臂撐著自己,清冷的眸子含著未流下的淚。沈雲疏抬起眼,對上了宋遠山關切著急的神情。
師徒二人短短注視,沈雲疏氣血上湧,又吐了血,宋遠山扶著他肩膀的手不斷傳來力量,幫助他控制自己紊亂的體內真氣。
“雲疏,不急。人都活著,沒什麼比這更好了。”宋遠山已經猜到沈雲疏回憶起前世,他以為他是因為小師妹的事情才如此動氣,便沉聲安撫道,“先照顧好自己,其他事情以後慢慢解決。”
宋遠山猜測的是正確的,卻也沒完全猜對。
沈雲疏天生感情遲鈍,如木石成精。是幾百年的同門兄弟姐妹情誼,是與小師妹朝夕相處的點滴讓他逐漸活過來,能感常人所感,不再那樣遲鈍。
可是盡管如此,一直到前世最後一刻,直到面對時間重擺、面臨死亡的那一刻,在人生的走馬燈裡,沈雲疏溯洄過去幾百年的人生,才恍然意識到,自己這個弟子有多麼不孝。
宋遠山對他的養育教導之恩,還有幾百年裡他無數次對他不計回報的關心,卻遇到他這樣一個沒有感情、也並不懂這份情誼的冷漠弟子,從來都沒有得到過回應。
沈雲疏作為親傳弟子大師兄,尚知曉自己的責任,去照拂師弟師妹,又或代表長鴻劍宗而掙得榮譽。
可面對師父的時候,沈雲疏似乎早就習慣了他的關懷,從未意識到這份師徒情誼的深厚,也幾乎從無回報。
死過了一次,沈雲疏似乎才終於遲鈍地長大了。
沈雲疏抬起眸子,他聲音沙啞地說,“師尊。”
“哎。”宋遠山應道。
大徒弟從未有過這樣脆弱迷惘的樣子,看著他這樣喚自己,宋遠山心疼不已。
他想著該勸沈雲疏趕快打坐壓下紊亂的力量,沒想到沈雲疏竟然靠了過來,將臉輕輕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像是個尋求安慰的小孩子。
宋遠山大腦空白了一瞬,他受寵若驚地攬住青年的後背,輕輕拍撫著,壓抑著嗓間的欣喜,盡量冷靜地安慰道,“沒事的,雲疏,萬事都有師父……”
沈雲疏竟然親近他了!宋遠山還以為自己一輩子都看不到這一天,他一時間有些恍惚。
等到青年情緒穩定了一些,看到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宋遠山沉聲道,“好了,先穩定你自己身體的力量。”
沈雲疏輕輕頷首,他在塌上打坐,疏通壓下一直作亂的真氣。
過了一個時辰之後,沈雲疏再睜開眼睛,臉色明顯好了一些,嘴唇也沒有剛剛那樣蒼白。宋遠山便知曉,他控制住了自己的狀況。
“雲疏,你可是恢復了記憶?”宋遠山問。
沈雲疏點點頭。
前世的他雖然最終隻活了幾百年,在修仙界高修為的資歷裡仍然算是年輕人,可五界戰亂,沈雲疏也是實打實做了上百年的領袖,思維邏輯都沉穩許多。
宋遠山隻是起了個頭,沈雲疏沉思了一下,便全面地說起自己知曉的事情。
“鶴羽君沒說謊,他說的事情都是真的。前世發生的事情與他所說相差不多。”沈雲疏沉聲道,“不論真兇是誰,都必定和玄雲島脫不了幹系。前世戰亂不斷,仙盟懇求玄雲島出手相助,可除了最開始他們出現過,後面便消失不見了。如今想來,這一切都十分可疑。”
“至於鶴羽君,他前世先掌控了鬼魔二界,有兩百年都安分守己,後來是修仙界靈獸妖化之風出現後,趁著修仙界虛弱,他帶著魔界大舉進攻。”沈雲疏說,“此人雖說的都是實話,可他到底意圖為何仍然真假模辯,師父要小心才是。”
宋遠山問,“那關於阿澤的事情呢?”
沈雲疏想了想,“前世鶴羽君身邊確實帶了一個叫烏冥羅剎的副手,應該就是阿澤,我前世還與他打過幾次照面。他們兩個似主僕也是師徒,情誼應該不是假的。我甚至懷疑阿澤是鶴羽君進攻修仙界的其中一個誘因。”
宋遠山沉默下來。
沈雲疏抬頭看向他,疑惑道,“師尊,你是否知曉什麼內情?”
宋遠山聽到這話,不由得笑了。
沈雲疏從崩潰中恢復之後,他肉眼可見地變得沉穩而且機敏。過去的沈雲疏是讀不懂空氣的,如今他隻不過沉默了一下,沈雲疏就看穿了他。
“你真是長大了,雲疏。”宋遠山欣慰道,“我還不太習慣。”
沈雲疏神情有些變化。師父說他長大了,他便忍不住想起自己過去不懂事寒他心的種種作為。
幸好宋遠山已經繼續談起正事。
“我與鶴羽君聊過,他私下跟我說過一些事情,你來幫為師判斷一下,他的話是真是假。”宋遠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