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她做了個夢,夢見三十多歲時的自己,住著漂亮的大房子。清晨醒來,陽光灑滿臥室。浴室裡傳來水聲,有男人在洗澡。
“一辰……”她走過去推開浴室門,水霧朦朧,還沒看清多年後的邵一辰,她醒了。
身旁,邵一辰起來了,他要趕去西北五環上班。
外頭天還沒亮透,才早上六點。
“你再睡會兒。我先走了。”他低頭摸摸她的額頭,在她臉頰親一下,“有事找我。”
“嗯。”她在迷夢中嗡了一聲。
邵一辰走後,紀星又睡過去,鬧鍾也沒把她叫醒。八點半,塗小檬敲門:“星兒!還不起床啊!”
紀星這才竄起來,風風火火趕去公司。走進工作區的那一刻就感覺不對勁。
同事們似乎從四面八方打量她,又似乎沒有。
紀星疑惑地回到辦公桌前。平時話挺多的黃薇薇今天很矜持,看到紀星,抿了下嘴唇以示招呼,疏遠而不失禮貌。
她滿心狐疑開始工作,辦公區很快恢復往日繁忙,時不時有同事進行交流,看上去和往常沒什麼不同。而她像個透明人,被屏蔽在外。
快中午時,紀星見黃薇薇去上廁所,追去洗手間堵她:“怎麼回事,為什麼大家都怪怪的?”
“朱磊被開除,公司上下都知道了。他們部門的人很生氣,在內網上說了些關於你的話,挺難聽的。”
紀星簡直不可思議:“是他騷擾我!又不是我的錯。”
“知道不是你的錯,可……”黃薇薇面露難色,小聲,“不至於把人逼得丟了工作啊。都是同事……太狠了。最近你別往銷售部那方向去,沒好臉色給你的。……我工作還沒忙完,先走了。”
紀星一口氣鬱結在胸口。可想想也對,黃薇薇他們和朱磊常關系不錯,當然同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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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隻是被摸了下屁股,可人家丟了工作啊。
這世上果然沒有感同身受這種事。
從小到大,她一直以為是非曲直是人與人相處的基本,是社會運行的默認準則。殊不知灰色地帶已超出她的想象。
那一整天像受刑般折磨,所有人都不正常,除了陳松林。
他下午把她叫進辦公室計劃下一階段的工作,還關切地說,他注意到了辦公室的氣氛,讓她不要介意。頗有站在她這邊的架勢。
但紀星已分不清他是真心,抑或隻因她是最好用的一枚棋子。一想到他掐掉了她的晉升機會,她便無法直視他,甚至覺得挑破都毫無意義。
他安慰:“你別往心裡去,等過年了再來,大家就都忘了,又重歸於好了。”
紀星相信他說的。人是健忘的動物,何況這種不關己事的事。很快,他們又會是那群對她微笑的好同事了。
可當事者沒那麼健忘。
這種集體給予的羞辱和憤怒,歪曲和孤立,她忘不了。
過完年回來,她也忘不了。
下午,紀星去了趟人事部,老遠就聽見幾個男的笑謔:“她那屁股夠金貴的,摸一下要拿工作來換。”
一片笑聲。
她走進去,談話聲戛然而止。
大家都挺尷尬,她倒處之泰然。
有人打破沉默:“有事嗎?”
“找徐主管。”紀星直奔主管辦公室。
有個銷售部的同事也在場,陰陽怪氣道:“诶,小李,那句老話怎麼說來著,得饒人處且饒人~~”
紀星說:“你跟他共事,被摸習慣了吧。不好意思啊,我不習慣。”
那女的臉色大變,沒料紀星會當面懟她。
人成熟的標志大概是被社會和生活磨得失去稜角,每個人都戴著禮貌的面具或屈意奉承或假笑好言。那就當她紀星越活越回去,倒退回了中二時代回了幼兒園吧。
無所謂了。那一刻,她的價值觀仿佛被顛覆。究竟是她一直以來接受的教育信奉的規則錯了,還是這個變態的社會錯了。
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接下來的決定是否正確。但,她受夠了。
她跟徐主管談完時是下午三點多,回到辦公桌收了幾樣簡單而重要的東西塞進包離開。沒人注意,也沒人格外在意。
誰都不會預料到她幹了什麼,以為她有事出外勤了。
她走出辦公區的時候,頭也沒回。
出了寫字樓,她在寒冽的冷風裡站了一會兒,平定過後,忐忑來襲。她手直哆嗦,發了條信息給邵一辰:“我辭職了。”
收起手機,抬頭看見一月底的天空湛藍湛藍,深吸一口氣,空氣清冽。
不到十秒鍾,邵一辰打電話進來。
“發生什麼事了?”他語氣緊張。
“你別訓我。”紀星低頭又低聲。
“不是!”他用力道,“他們欺負你了?”
紀星一愣,鼻子酸得她眼淚直冒:“沒有。是我不想幹了。傻逼同事傻逼上司!”她難過地抹眼淚,卻又難以啟齒,“你別怪我,怪我這人怎麼這麼多事。為什麼別人都沒事,就我有事,我……”
“別說了!”他打斷,“不想幹就不幹。誰稀罕!”
兩邊都霎時沉默,不知是為她的遭遇,還是為無力改變的現實。
良久,她說:“對不起,我一點兒都不讓你省心。”
“你道什麼歉?這事不是你的錯。”他語氣有些重,說完又緩和道,“你是不省心。圖省心買個充氣娃娃得了。”
紀星噗嗤一聲,破涕為笑。
“你一直做得不開心,辭掉也好。這段時間放松一下。過完年再好好計劃你想做的事。”
“嗯。”
“一辰……”她輕聲喚他。
“嗯?”
“還好有你。”她說。
放下電話準備離開時,正好看到曾荻的車出入。那女人漂亮的臉蛋一晃而過。
紀星已無從判斷她開除朱磊是出於對性騷擾的排斥厭惡,對職工的真心維護,還是為樹立權威,標榜自己。
她在意的不過是,自己什麼時候能有她那樣的權力——
不必受屈,不必折辱,自己的來去與升降,不必被別人一手操控。
第13章
春節前兩個星期,紀星照常上班,負責工作交接。知道她要走,同事們又舍不得起來,對她格外友好。紀星也對他們笑,心裡無波無瀾。
陳松林強力挽留,被她拒絕。她沒挑明原因,甚至有些理解了他的利己行為,隻是沒法繼續給他當手下了。
那段時間,紀星過得輕松,卻摻雜絲焦灼。
她從小到大都是個有計劃性,目標明確的人,也足夠努力和聰明,所以一路順遂地上名校,畢業,工作。如今遭遇這種挫敗,她想過是否因為自身太過銳利不夠圓滑,太過清高不夠市侩,太過理想不夠現實,而導致工作上種種不如意跟稻草一樣漸漸壓身,不能像其他人一樣轉眼煙消雲散。
可事到如今,思索這些都無濟於事。
她空闲時間多了起來,很快籌劃接下來的方向。以她的資歷,找工作非常容易,薪水和職位都能相應提升。
可這時候,單幹的想法再次萌生。
與其一輩子給人打工,不如趁年輕放手一搏。
這並不是臨時起意。
她早就想做定制化醫療器械,也了解國內市場和技術,工作中和供應商都打過交道。這些對她來說都不難。且同院系的師弟蘇之舟也一直想找她合伙創業來著,現在也算終於得償所願。
春節前一個星期,兩人在學校咖啡館裡碰頭聊了一下午,一拍即合。
紀星手上有龐大的醫療患者數據庫和機械控制與制造經驗,蘇之舟跟他一幫同學則有高端的機械程序設計工藝。雙方目標一致,都看準了針對患者的私人化定制化醫療器械產品市場,用工業3D打印制造出符合每個特定患者自身需求的醫療器械。
兩人聊了一下午,草稿紙畫了數十張。系統條理的研究後發現:技術,他們有;人,他們能有;錢,他們沒有。
紀星的年終獎、項目獎金和各種積蓄加起來,買房湊首付都困難,拿來做項目就更不用說了。
雖然邵一辰把他的積蓄給了她。但他們需要的工業設備打印機,質量稍好的一臺就得一兩百萬,何況其他開支。
找人投資,是急需解決的大問題。
那次和閨蜜們喝酒聊到這件事,慄儷說:“你要是缺錢,我想辦法給你湊湊。可能最多隻有十萬,我要還房貸,你也知道。”
紀星不肯借她的錢,說壓力大。
慄儷:“這點兒壓力都承受不了,乖乖找工作去吧。”
紀星:“……”
魏秋子則比較務實:“3D打印?學校不是有師兄幹過這行麼?創業失敗了。你吸取點兒教訓,謹慎些。”
“我研究過。”紀星說,“他們失敗的原因在於沒有技術,沒有受眾群,也沒有找對合適的產品方向。要麼隻是玩科技教育概念用來融資,要麼用來開發做玩具了,成本那麼高,怎麼打得開玩具市場?
可醫療不一樣。
航天,醫療,汽車,3D打印在這三大塊潛力巨大。我很看好未來幾十年醫療行業的發展,等到市場細分起來,對醫療材料定制的需求會暴增,絕不會淪為背景板。在這點上,邵一辰也很支持我。”
魏秋子道:“的確,醫療這塊兒未來不可限量。”
“但開公司沒那麼容易。”慄儷放下酒杯,說,“技術,場地,人員,都要考慮。還有啊,客戶在哪兒,銷售渠道在哪兒?”
“研究人員的話,暫時都是校友。目前最主要的是設備,也就是錢。”紀星嘆了口氣,“錢啊……”年後她要想辦法拉投資,可現在她什麼都沒有,就一個概念。誰搭理她啊?
慄儷道:“現階段幫不上你什麼忙,等公司開起來了,市場或銷售上有什麼問題,我盡量幫你。”
秋子也道:“原材料這方面,能幫得上的我盡力。”
朋友們都挺支持她,但父母卻頗有微詞。
春節回家後,媽媽總在一旁絮絮叨叨:
“女孩子沒必要把自己過得那麼累,過兩年都得結婚了。照理說,現在就可以結了。我們兩家的家境,在北京湊個首付完全不成問題,你們工資高,房貸壓力也不大,過過小日子多好?父母都沒退休,也不用你們養。”
紀星聽這話就不樂意:“回回都催。工作都還沒著落呢就結婚?”
“你工作好找呀。”
“那我想自己幹啊。”
“幹嘛弄得那麼累呢,我看你們好好工作結婚挺好。”
“哎呀你不懂。我的事你別管。”
“我不管。”母親搖頭嘆氣,問,“那你前天去一辰家吃飯,他爸媽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紀星咕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