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聲:“腦子本來就不好使,還補三聚氰胺?”
前一刻還因他臉色陰沉而有些嚴肅的氣氛剎那間被打破,隊員們嘻嘻哈哈一陣,該訓練還是積極投入。
基地的日常就是這樣,不是在訓練待命,就是在趕赴現場的路上。
那些踏入民航系統的飛行員,離了航校就鮮少進行體能訓練了,飛完值班表安排的航班,其餘時間就放假,可以說是非常自由,個人時間充沛。
但救援隊不同,在這裡,隊員們朝七晚五,每日保持訓練。
訓練場很大,比中飛院的操場還要寬敞,訓練設施齊全。也因此,隊裡的人膚色都被曬成了小麥色,頭發為了方便,剃得短短的。當然,因為訓練的緣故,來時還有幾個清瘦的豆芽菜,如今都成了“施瓦辛格”。
陳聲入隊,帶著眾人開始訓練。
跑步時,眼前浮現出路知意的模樣來。
她白了,他卻黑了。她留長了頭發,他卻剪了個板寸。
總覺得一切都調了個頭。
而令他耿耿於懷的,是她那礙眼的高原紅不知何時讓他看順了眼,如今卻消失不見了。這仿佛是個隱喻,昭告著兩人的過往也漸漸變得雲淡風輕。
*
路知意花了半個月時間,結束了在中飛院的大學時光。
她回了趟家,陪路雨和路成民待了幾天,然後回到蓉城,坐高鐵去濱城。
臨行前,路雨準備了一肚子嘮叨,在汽車站對她囑咐了又囑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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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至少打一次電話回來。”
“好。”
“錢不夠用了就給家裡打電話,別藏著掖著。”
“……小姑姑,我有工資的好嗎?”
“有工資怎麼了?剛開始工作的年輕人,花錢的地方可多了,要是錢不夠用,一定要跟家裡說,別找人借錢。借錢不是好習慣——”
“停,這話我從小聽到大,說點新鮮的吧。”
路成民囑咐:“和領導同事把關系處好,不溜須拍馬,但也要不卑不亢。”
“我知道。”
“在外面遇到難事,一定要告訴我和你小姑姑,哪怕幫不上忙,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好。”
……
家人的嘮叨總是這樣,二十多年聽過來,耳朵都起繭子了,他們卻依然在重復同樣的論調。
聽話懂事如路知意,偶爾也會心燥不安。
尤其是青春期。
就連眼下,聽著老生常談的嘮叨,她也有些無奈。
好不容易到了發車時間,她幾乎是有些慶幸終於能脫離苦海了。
路成民要替她搬行李箱到大巴上,路知意忙道:“爸,我自己來,自己來就行。”
路成民笑了:“這種笨活兒你就讓我幹吧,將來你離得那麼遠,爸爸就是想幫你也幫不著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看著路成民弓著腰,有些吃力地把行李往車底下的空間裡塞時,路知意的無奈剎那間消失了。
曾經是家裡的頂梁柱,而後遭逢大難,短短六年就成了今天這樣子。
路成民很高,年輕時也是鎮上不少女生愛慕的對象,可如今路知意看著他清瘦佝偻的模樣,過早到來的兩鬢斑白,喉嚨發堵。
曾經巍峨如山的父親,如今已成為老頭子。
她上了車,坐在靠窗的位置,側頭看著站在窗外衝她揮手的人。
司機叫了一聲:“要發車了,都到齊了沒?”
半分鍾後,大巴就發動了。
縣城四面環山,建築低矮陳舊,廣告牌花花綠綠、亂七八糟,唯有天上的蔚藍一片、青山的蒼翠巍峨、和在雲端若隱若現的貢嘎雪山,足以令人心生向往。
路知意坐在座位上,拼命朝窗外揮手。
厚重的玻璃隔住了彼此的聲音,她隻看見路雨和路成民的嘴唇開開合合,卻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
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意識到,她終於就要飛離這群山之中了。
她離開了這裡,將來隻會在思鄉時候,以故人的身份回來,卻再也不會與雪山牦牛終日為伴,再也無法睜眼便看見貢嘎雪山。
她會把路成民和路雨接出大山。
她終於能夠衝上雲霄,遠離貧窮與落後了。
可也是在這一刻,她望著消失在大巴後方的兩個小黑點,望著從窗外漸次劃過的青山綠水,望著那湧動的雲、繚繞的霧,忽然之間淚如雨下。
這情緒來得太突然,略顯矯情。
她笑了笑,抬手去擦那滾燙的熱淚,如釋重負裡又帶著幾分心酸。
再見了,二郎山。
再見了,冷碛鎮。
*
蘇洋在動車站等著路知意,大老遠就看見了她,又蹦又跳地朝她揮手。
一同來的,還有一個不速之客。
陳郡偉。
兩年前,陳郡偉順利結束高考,三次模擬考試都沒上過重本線的人,忽然間超常發揮,以三分的微弱優勢,超過了重本線。
陳家上下,舉家歡慶。
結果填報志願時,他險些沒和他媽打起來。
陳郡偉一直就打定了主意,他要學法律。
不為別的,從小到大看著他爸媽這麼擰巴的婚姻,還死拖著不離婚,他爸沒法和真愛好好過日子,他媽也浪費著自己的人生,他心裡就氣。
所以陳郡偉自打懂事起,就立志要學法,別的法他無所謂,《婚姻法》他是一定要往死裡鑽、往死裡修的。
可他這分數,若是留在省內,選不了好學校的法律專業。
莊淑月給他打點好了,要他去北方念書,那所學校名氣不錯,法學院師資力量也挺好。可陳郡偉這節骨眼上犯了病,非要留在省內不可。
那一陣,陳郡偉和家裡擰,也跟路知意擰。
莊淑月一早看出兒子對家教有點旖旎想法,找上路知意勸他,前途為重。可路知意的勸說頭一回在陳郡偉這失去作用。
反正就是“我不”、“你閉嘴吧”、“說什麼都改變不了我的心意”、“我偏要留下來看著你”……
最後是蘇洋出馬,看不得路知意在實訓後累得人仰馬翻,還被這小屁孩弄得沒法休息的樣子,直接要了陳郡偉的手機號碼,一個電話撥過去:“你給我滾出來。”
蘇洋到底跟他說了什麼,路知意並不清楚,但忐忑不安又別無他法,隻能死馬當成活馬醫,沒攔著蘇洋這一點就燃的炮仗。
可沒想到的是,蘇洋一出馬,陳郡偉就妥協了。
隔天就跟他媽說:“我去北方。”
後來他和路知意的聯系就慢慢少了,起初還會隔三差五微信騷擾一下、尬聊一番,漸漸的那對話框就沉了下去,隻在逢年過節時冒出來了。
沒了強撩,也沒了尬聊。
後來她去加拿大那一陣,小孩竟然能插科打诨問她在加拿大過得怎麼樣,遇到帥哥沒,跟他哥比如何,遇到419的好機會,趕緊好好縱情歡樂一番,國外民風開放、男性健美強壯,必須抓緊時間、合理利用資源。
路知意:“……”
哭笑不得之際也松口氣,她知道,對於陳郡偉來說,她終於隻是路老師了。
可也在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沒有不會淡的感情,沒有放不下的人。時間有法力無邊的手,撥快指針,一切都會成為過去。
隻是她不知道,在她的生命裡,陳聲是否會成為過去,又究竟什麼時候才會過去。
如今她與他重逢,她拿不準,在他心裡,他倆好過那一段大概也過去了……吧?
蘇洋是一早說好要來送她的,路知意並不吃驚,但看見陳郡偉也來了,還是驚訝得眼睛都瞪大了。
陳郡偉上下打量她一番,“喲,這還是我的路老師嗎?當初那土裡土氣的高原紅哪去了?”
蘇洋一巴掌拍他腦門上,“少沒大沒小,閉嘴吧你。”
路知意更驚訝了。
蘇洋怎麼和陳郡偉這麼熟了?
有貓膩。
路知意到得早,在動車站的麥當勞和兩人坐了坐,聊了幾句。
陳郡偉三句不離“你見到我哥了沒”、“你倆還有機會嗎”以及“趕緊舊情復燃吧”。
蘇洋每分鍾重復一遍:“兩年學說話,一生學閉嘴。陳郡偉,你他媽上輩子是八哥吧?”
這倆炮仗湊一堆,幾乎全是鬥嘴,路知意全程笑到臉抽筋。
臨別之際,她排隊檢票,那兩人就站在圍欄外看著她,衝她揮手。
蘇洋衝她大聲說:“去了之後,好好照顧自己,有人欺負你就告訴我,我開飛機去轟炸你們基地!”
路知意大笑。
陳郡偉也笑,懶洋洋衝她揮揮手,“去吧,路老師。我哥如今聽見你的名字還諱莫如深,說他忘了你,打死我都不信。你隻管折騰他,可勁兒折騰,折騰完了,他還是會心甘情願俯首稱臣的。”
路知意還是笑。
念念不忘,也許隻是因為耿耿於懷。
可那些都是後話了,她拎著行李箱,抬手衝兩人揮揮,“回去吧。”
回得去的是人。
回不去的是四年時光。
她轉過身,將車票插進檢票機裡,拎著行李箱匆匆而過,踏上了去往濱城的動車。
柔情溫軟的蓉城,陰雨連綿的蓉城,別了。
等待她的,是鹹湿的海風,金色的沙灘,熱烈的日光,和基地裡對她念念不忘又或是耿耿於懷的舊時冤家,陳聲隊長。
跳上車時,路知意笑了。
*
上動車時在笑,下出租車時,路知意就笑不出來了。
隻見濱城的海灘邊上,基地大門外,十來個剃著板寸的壯漢齊刷刷站在那,個個翹首以盼,面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手裡高舉橫幅,上書:熱烈歡迎第三支隊隊花路知意的到來。
在第三支隊全隊人的身後,還有一群湧過來看她的人,基地終於迎來獨一無二的女性成員,全員都沸騰了。
聽那天第一支隊的郝隊長說,新隊員長得可漂亮了,膚白貌美大長腿。
於是趕著午飯飯點,一群人有的飯也不吃,有的囫囵吞棗幾口吃光,還有的端著盤子就來了。
路知意拎著行李箱下車,回頭一看這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腳下一軟,險些一頭栽倒下去。
這這這——
這和她考上中飛院,離開冷碛鎮那天,簡直驚人的相似!
除了基地沒有銅鑼腰鼓,想到這,路知意心有餘悸地擦擦額頭。
一開始,她連凌書成和韓宏都沒認出來,當初在中飛院時,這群師兄們一個比一個注意形象,不光陳聲,所有人基本上人手一瓶發蠟——頭可斷,發型不能亂;血可流,皮鞋不能不擦油。
可以說,上述這句話絕對堪稱他們的座右銘。
可如今呢,這倆人剃著板寸,曬成了巧克力,由於訓練的緣故,身材都高大了不少,剎那間從以前的花美男畫風,一躍而成今日的健美教練海報風。
路知意拎著行李,目瞪口呆走近了些,終於認出了凌書成。
“……凌師兄?”
黑了八個度的凌師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抹了把那一頭板寸,上下打量一番路知意,重逢第一句就是:“我操,女大十八變,古人誠不我欺啊!!!”
他衝路知意招招手,“過來。”
路知意上前去,手裡的行李被一旁的人接了過去,她還以為是哪個好心人士,側頭趕緊道謝,哪知道定睛一看,“……韓宏師兄?”
韓宏拎著行李衝她笑,“難為師妹還記得我,師兄真是太感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