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頓了頓,目不斜視往衛生間走。
路知意並沒有上廁所,她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
初春的天氣很冷,而蓉城又多是用的地下水,冰得和冷碛鎮的井水有的一拼。她鞠了一捧水,往臉上澆了澆,那刺骨的寒意叫人渾身一個激靈。
抬頭看著鏡子,她看見湿漉漉的自己。光線充沛的狹小空間裡,她那暗沉的皮膚無處遁形,高原紅一如既往停在颧骨上。
她伸手摸了摸它們,然後又看見自己的手——一雙布滿薄繭,粗糙難看的手。
看著看著,面上有水珠滾落在手心,她以為是剛才打湿臉頰的自來水,可那灼熱的溫度簡直像是要燙傷她被冷水浸湿的皮膚。
她擦了把臉,抬頭看鏡子。
鏡子裡的人在哭。
她有些詫異,有些怔忡,好像一時之間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哭。
她是個很堅強的人,從小就懂事,父母不在身邊後就更懂事了。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完美詮釋了這一點。
就連高一的時候,站在臺上念那篇《我的父親》,被班上的男生一語道破真相,她也沒有哭。
可是此刻,站在陳郡偉家,把自己藏進衛生間裡,情緒卻來得洶湧突然。
路知意把水龍頭擰開,水流哗哗作響。
她想,她就浪費一次吧。
就這一次。
不是她不節約水資源,實在是不想讓自己變得更狼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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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扶住那纖塵不染的水池兩側,埋著頭,滾燙的熱淚也像是眼前的水龍頭,一旦擰開,就開始肆意流淌。
視線模糊了。
腦袋裡嗡嗡作響。
渾身血液都在往頭上衝。
她平靜地講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課,卻在此刻記起了陳聲說的話。
所有的話,一字不差往耳朵裡鑽。
“你在做夢吧。她看不上我?她憑什麼看不上我?要是我真喜歡她,她歡天喜地還來不及,會看不上我?”
“不就一高原紅嗎?相貌平平,頑固不化,還他媽死要面子,你到底喜歡她什麼?還是說你同情她,想幫她,幫著幫著就以為自己喜歡上她了?”
“我有什麼不敢的?我怎麼可能喜歡她?”
“半點都沒有。”
“她一大山裡出來的窮孩子,你倆八竿子打不著,你少在這想些有的沒的!給我安分一點,讓人好好脫貧致富,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將來各走各的路不好嗎?”
他嘲笑她養豬,嘲笑她窮困,嘲笑她穿得破破爛爛的鞋。
她以為他是不一樣的。
她以為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是真心透過這副皮囊,看到了她的好。
他那麼幫她,尚有梁子的時候就替她解圍付賬單,後來自告奮勇開了六個多小時的車送她回家。他從澡堂裡衝出來,撞見她的窘迫,是那麼氣急敗壞,那麼情緒失控。他帶著她去澡堂報復唐詩,一心一意幫她出氣。
她以為他是不一樣的。
路知意伏在冰冷的水池上,翻來覆去地想,她以為他是不一樣的。
可事實卻是,他們都一樣。
唐詩讓她出醜,陳聲救她於水火,看似天壤之別,而今時今日她才看清楚,本質上他們沒有差別。他們家境富裕,不可一世,踐踏她這窮人的自尊,幫她也好,害她也好,都不過是把她當成蝼蟻,輕而易舉便想左右她的生死。
她對自己說:看明白就好,路知意,將來遠離他們。
越遠越好。
可她用力扶住冷冰冰的水池,指尖都泛白了,卻依然止不住熱淚。
哭什麼呢。
非親非故的,看透了就好,有什麼好哭的?
她緊緊閉上眼,下一秒,一幕幕零散的畫面憑空出現。
他站在細碎的塵埃裡,說著牆上的空氣動力學發展史。
他坐在樸素的小店裡,舉杯說:“路知意,敬我們共同的堡壘。”
他開車送她回家,在二郎山頂說她家鄉的人和動物都有一雙幹淨漂亮的眼睛。
他在宿舍樓下不輕不重咬她一口,得意洋洋地說呂洞賓把狗咬回來了。
路知意睜開眼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用力地擦了擦眼眶。
就這樣吧,路知意。
把他忘了。
他不值得你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 .
一首涼涼送給我們聲哥,循環播放一百遍。
不要說我灑狗血,我容清新的套路沒那麼好猜。
觀眾朋友們,接下來請跟我一起走入新的節奏:《變形記之戲精男孩花式打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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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隻小紅包,勝利就在前方。
☆、第36章 第三十六顆心
第三十六章
餘下的時間, 路知意擦幹眼淚, 若無其事繼續上課。
陳郡偉聽不太進去, 一直察言觀色, 最後終於沒忍住, 試探著說:“路知意——”
“路老師。”她平靜地提醒。
陳郡偉一頓,改了口,“路老師, 其實我哥, 我哥他不是那個意思。”
路知意看著剛剛給他批改過的作文, “上課時間,不要說不相幹的內容。”
“……”
“你看看這個地方的時態問題, 我已經給你圈出來了, 前後——”
“那我呢?”
路知意一怔, 抬頭看著他。
陳郡偉看著她的眼睛,“我哥是不相幹的人, 那我呢?上課時間,你是家教,我是學生, 我總不是不相幹的人了吧?”
她沉默片刻,笑了笑, “你說得對, 我是家教,你是學生。你不是不相幹的人。”
握著筆,她定定地望進陳郡偉的眼裡, “但我們有交集的地方,隻有這裡,這裡每周末的四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裡你是我的學生,僅此而已。”
講完了那篇作文,路知意收拾好背包,推門而出。
客廳裡,去而復返的陳聲在沙發上坐立不安,見她出來,幾乎是噌的一下站起身來。
路知意卻沒看他,兀自換好鞋,離開前囑咐了一句:“小偉,我留給你的那個話題,你自己嘗試著寫一篇300字的短文,練一練筆,別忘了。”
陳郡偉神色復雜站在玄關處,低低地應了一聲,看著陳聲急急忙忙追出去,心裡也有衝出去的渴望,但腳下卻像是生了根。
他也想安慰她。
他也想說點什麼,隨便什麼都好,隻要她在聽。
可欠她一句解釋的是陳聲,他陳郡偉追出去說再多,對她來說也於事無補。
*
路知意走得很快,走過了印滿廣告的單元門外,走過了老人們下棋的地方,走過了熟悉的花草樹木。
她在半路上被陳聲叫住。
“路知意!”
她腳下沒停,還是走得飛快,直到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陳聲擋在她面前,面色難看至極,“不是說好下課談談嗎?”
路知意抽回手,抬頭盯著他,“我隻說上課不談別的,並沒有答應過你什麼。”
“你——”
他有些難堪,從來隻有別人追著他的份,什麼時候變成他這麼低身下氣、惴惴不安等待倆小時,結果對方還冷言冷語的?
陳聲有些煩躁地把手揣回外套口袋裡,那句話憋了半天,還是說了出來,“……對不起。”
面前的人沒什麼反應。
他的目光落在她過於平靜的神情上,有些詫異。
“你怎麼不說話?”
“你指望我說點什麼?”路知意笑了笑,“沒關系,我原諒你?”
陳聲被她堵得一滯,“路知意,我都跟你說對不起了,你要不要這麼小氣啊?”
“我小氣?”路知意看著他,“陳聲,你搞清楚一點。道不道歉是你的事,要不要接受是我的事。”
她繞過他往前走,可陳聲不依不饒跟了上來。
“你這人至於嗎?”
“多大點事啊?”
“我不就嘴上說了你幾句嗎?”
“你看看你,見好就收不行嗎?幹什麼蹬鼻子上臉啊?路知意,我告訴你,我陳聲從小到大說過的對不起,一隻手都數的清,你——”
那纖細的背影驟然間停了下來。
路知意回頭看著他,淡淡地說:“好的,那我謝謝你,謝謝你這麼看得起我,謝謝你把一隻手都數的清的對不起,愛心奉獻了一個給我。我沒蹬鼻子上臉,也沒生你氣了,你不用再跟著我了。”
陳聲簡直難以置信,看她繼續往前走,下意識又跟了上去。
路知意終於不耐煩了,“你到底要幹什麼?”
他被問得一怔。
他要幹什麼?
初春的下午,四點過的陽光算不上熱烈,輕薄地籠在大地上,淺淺淡淡一層金。這樣好的天氣,他們卻無暇欣賞。
陳聲知道她沒消氣,也知道自己做得太過火,可他並不知道要做什麼,又到底該做點什麼。
他已經道歉了,不是嗎?這人還這麼不給他面子,以他的性格,根本就不該過多糾纏,扭頭走掉就行,誰他媽稀罕追在人背後低聲下氣?
陳聲又不是沒這麼幹過,我行我素二十年,沒人見過他好言好語低姿態。
他肯低頭道歉已經很難得。
她到底還要他幹什麼?
陳聲煩得要命,皺著眉頭走上去,一把攥住她的背包,“坐我的車回學校。”
路知意被他拉得重心不穩,險些朝後一倒,好在最後站穩了。
忍了多時,這一刻終於爆發。
她一把拍掉陳聲的手,冷冷地說:“不必了,我自己回去。”
那一下打得很重,啪的一聲,幹脆利落。
他的皮膚本來就白,霎時就紅了一片,頓在半空。
難堪至極。
陳聲扯著嗓門問她:“路知意,你到底在較什麼勁?”
路知意就這麼看著他,良久,笑了笑,心灰意冷地說:“就這麼著吧,陳聲。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謝謝你半年來同情我家貧人窮,好心幫我那麼多次。但我們差距太大,就跟你說的一樣,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為什麼要勉強走在一起做朋友?”
陳聲心裡咯噔一下,說不清那陣突如其來的慌亂是為了什麼。
“我都說了對不起了,你聽不懂嗎?那些話不過是為了警告陳郡偉!他是你學生,好的不學,偏學人早戀,還對你有想法。我他媽是為了你好,為了他好,你用不著拿我的話來氣我!”
“我沒說氣話。”路知意靜靜地望著他,“一開始確實很受傷,但後來仔細一想,你說得其實很有道理。”
“我——我他媽有個屁的道理!”陳聲已經怒不可遏,恨不能扒開她的腦子看看裡面到底裝了什麼,“都說了是無心之過!那些話騙騙陳郡偉就算了,你較什麼真?”
她較什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