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冰的效果立竿見影,白霧很快彌漫了一整個臺子。
模模糊糊的,有個人影站在正中央,一動不動,看不真切。
觀眾們靜默著,等待著。
短暫的沉寂後,啪,一盞射燈亮起,耀目的白光不偏不倚打在那人身上。
緊接著,又是啪的一聲,第二盞射燈亮起。
一長串連綿不絕的聲音裡,燈光一盞接一盞亮了起來,所有光束從天而降,悉數落在第一道白光之上,嚴絲合縫疊在一起,罩住了煙霧中的人。
臺下傳來盛大的歡呼,可巨大的音樂聲轟然而起,將所有無關緊要的嘈雜都鎮壓下去。
Wait 'til you're announced
We've not yet lost all our graces
指令未發,切勿妄動
迄今為止,你我榮光仍在
那個人影從煙霧中而來,不動聲色垂著頭。
The hounds will stay in chains
Look upon Your Greatness and she'll send the call out
惡犬在心,蠢蠢欲動
仰望你的神明吧,直到她一聲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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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耀眼白光中倏然抬頭,黑色棒球帽遮住面容。
舉手投足,凌厲果決。
每一個動作都點燃一把不滅的火。
她穿件深藍色衛衣,雖無圖案,但鑲有亮片無數,聚光燈下魚鱗一般,星芒閃爍。
純黑色牛仔長褲勾勒出筆直修長的腿。
她沒有面容,沒有表情。
她隻有一支舞。
Call all the ladies out
They're in their finery
把所有女士驅逐出去
她們個個雍容華貴,琳琅滿目
Dancing around the lies we tell
Dancing around big eyes as well, ah
Even the comatose they don't dance and tell
圍繞著謊言,
在眾目睽睽下起舞
不必理會周遭昏昏欲睡之人
……
臺上的人是熊熊燃燒的烈焰,撒下一把火種,臺下為之瘋狂。
她把這支舞跳成了戰歌,沒有一星半點嬌媚。可轟鳴的音樂聲裡,她又是唯一的星光,帶著無關性別的純粹美感。
她在音樂聲戛然而止的瞬間,摘了棒球帽,扔下了舞臺。
臺下,一片在半空裡爭先恐後的手,一陣震耳欲聾的呼喊聲。
路知意站在至高點,分明的面容,利落的短發。膚色健康,未著半點脂粉。眉眼清冽,若高山之巔的一縷晨光。
像歌裡唱的那樣,不雍容華貴,不琳琅滿目。
她笑了笑,鞠躬,下臺。
對這舞臺毫無留戀。
她在眾目睽睽下起舞,絲毫不理會周遭昏昏欲睡之人。
隔著半個操場都能感受到人潮的沸騰。
陳聲立在鐵絲網後,雙手懶洋洋插在褲兜裡,又杵在那好一陣。
掌心的手機震了又震,說好的十分鍾早已過去,飢腸轆轆的室友瀕臨死亡邊緣。
最後,他終於挪動了步子,轉身離開的瞬間,掏出手機低頭看。
韓宏從“快要變成一具屍體”到“已成為一具屍體”。
凌書成讓他回寢室的路上順便買點紙錢。
他回了句:“就來。”
然後把手機揣進包裡,加快了步伐。
走著走著,沒忍住,嘴角驀然一彎。
……到底還是小瞧了她。
*
接下來的日子,相安無事。
他照樣帶大一的跑操,她照樣沉默寡言跑在最前面。
雖然陳聲嘴賤,但路知意知道,隻要她不搭理,這人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
沉沉冬夜,她第一個跑到終點,“跑完了,走了。”
他站在跑道邊瞎子似的,在空氣裡一氣兒亂摸,“路知意,你在哪呢?黑不溜秋煤炭似的,一到夜裡伸手不見五指。”
起霧的早上,他對第一排那瑟瑟發抖的胖子說:“怕冷啊?裹得跟球似的,來跑操還是來玩兒相撲的?”
下一句:“你看看你後面那女漢子,學學人家,皮厚的人不需要穿棉袄,自帶防寒服。”
下雨的天氣,她戴著帽子跑步,經過他身邊。
他衝她說:“多淋點雨是好事,說不定雨後春筍,某些扁平部位也能拔地而起。”
豔陽天,她趴地上做俯臥撐,腦門兒上忽的被人扣下一頂帽子。
陳聲站她面前,狹長的陰影覆在她身上,而他低頭笑眯眯對她說:“涼快吧?你人黑,吸熱,戴頂帽子剛好。”
她爬了起來,摘下帽子一看。
綠的。
陳聲就跟個幼稚的紈绔子弟似的,不損上她幾句總不舒服。
路知意一般不搭理,不耐煩了就罵兩句,那人拿她沒辦法,頂多絞盡腦汁再想點損人的話,留著次日繼續擠兌她。
他擠兌歸擠兌,她揚長而去,留個中指就夠氣死他。
蘇洋起初是震驚,接著是抱不平,後來習以為常,哪天陳聲要是不調侃路知意一兩句,她反倒渾身不自在。
室友們的聊天話題,從美妝品牌漸漸升級,發展到每晚睡前一問:“今天,陳聲羞辱路知意了嗎?”
答:“必須的。”
蘇洋再繪聲繪色描述一通,室友們方可安心入睡。
路知意剛開始是無語,後來聽蘇洋嘮嗑,聽著聽著,自己都笑了出來。
趙泉泉問她:“诶,陳聲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啊?”
路知意:“要像他這麼個對人有意思的法子,那他這人可真有意思。”
趙泉泉:“那你呢?你居然由著他這麼整你,他帥成那樣,你難道不會對他有意思?”
路知意面無表情:“我長了一張看上去像是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徵的臉?”
一旁的蘇洋拍拍大腿,“有進步啊路知意,連斯德哥爾摩綜合徵都知道了,嘖嘖,看來已經逐漸脫離了高原少女的氣質!”
“……”
但你還別說,盆地少日照,氣候湿潤怡人,來了蓉城三個多月,路知意照鏡子時才發現,自己似乎真變白了點。
雖說隻有一點點。
以及,面頰上那兩團高原紅,顏色也淺了些。
*
聖誕節那天,恰逢周六。
路知意想了想,從這幾個月攢下的家教費裡抽了一點,給小孩買了個聖誕禮物。
雖然他還是那麼不用功,老和她對著幹,但這一陣的周考月考都及格了——除了一如既往不寫作文,整整三十分的大題,一分不拿,當真是出手闊綽,毫不吝嗇。
兩個小時的補課時間轉瞬即逝,路知意收起紙筆,從書包裡拿出隻盒子,擱他面前。
陳郡偉一頓,目光落在禮盒上,“這是?”
“禮物。算是嘉獎你這一陣的進步,雖然還有提升空間,但是——聖誕快樂。”
小孩沒含糊,當她面就把盒子拆了。
……一盒小熊形狀的巧克力。
他驀地一笑,挑眉,“路老師,你當我是小孩子?”
“你不是嗎?”她定定地瞅著他,微微一笑。
“我隻比你小兩歲。”他眯起眼。
路知意輕笑一聲,“有時候,心智不以年紀計算。”
她看著他,那眼神確確實實把他當成個長不大的孩子。
陳郡偉斂了笑意,一字一頓:“我不是小孩子。”
“……”
“喂,你聽見沒?”他盯著她,非要確認。
路知意點頭,“好,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你不是小孩子。”
她的從善如流一看就是敷衍。
陳郡偉一下子來氣了,半大不小的少年人,最恨被人當小孩,一把將巧克力塞她懷裡,動作粗暴。
“誰要你的巧克力?哈,幼稚成這樣,也不知道誰才是心智不成熟的人!”
動作過於粗暴,包裝精美的禮盒頓時起了褶皺。
緞帶落在地上,無處傍身,楚楚可憐。
路知意頓了頓,彎腰撿起緞帶,“不要就算了吧。”
她平靜地把禮盒放進書包,拉好拉鏈,轉身走了。
客廳裡,陳郡偉的母親把視線從電視上挪過來,又看了眼牆上的掛鍾,“呀,到時間了?天冷了,我送送你,路老師。”
路知意擺手,“不用不用,我騎車回去。”
“這麼冷的天,怎麼能騎車回去?不成,我開車送你。”
“真不用了,莊姐。”
——她本欲叫人阿姨,可莊淑月不願被叫老了,非讓她叫自己姐。
路知意彎腰系好鞋帶,起身笑笑,“我本來每天就要鍛煉身體,這是學校的任務。騎車也是一種體能鍛煉,正好。”
莊淑月隻得作罷,“那,你路上小心點。”
她點點頭,“莊姐再見。”
推門離開。
屋內的少年聽見關門聲,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想追出去,可到底走到門邊又頓住了腳,回頭走到窗邊,拉開簾子看了看。
那道單薄的身影騎上門外擱著的共享單車,很快消失在視線裡。
他有些煩躁地抓了把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