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時,路知意非但沒有跟漂亮媽媽抱怨半個字,還當著小孩的面說:“小偉的英語水平很好,比同齡孩子都要好。”
大人和小孩都是一愣。
漂亮媽媽:“……路老師你是開玩笑嗎?用不著跟我客氣的,這家伙幾斤幾兩,他清楚,我心裡也有數。”
路知意搖頭,“我是認真的,您放心,他比你想象的要出色很多。”
她披上外衣,謝絕了女人的相送,頭也不回出門了。
半掩的房門後,小孩一聲不吭坐在書桌前,出神地盯著那套卷子。末了,有些煩躁地扒拉一把頭發,戴上耳機躺回床上了。
星期天下午,路知意又來了。
敲門聲響起時,陳郡偉看了眼牆上的掛鍾,分針秒針都到位,恰好停在兩點。
她是機器人嗎?分秒不差?
這一回他變本加厲。
她講題,他就打岔。
他說她發音土,說她有高原紅,說她的小雀斑,說她高得像男生,還說她那一頭半寸標新立異有個性。
他誇她損她,評頭論足,沒完沒了。
路知意權當沒聽見。
最後是小孩先停下來。
他終於不耐煩了,把卷子扣起來,指尖轉個不停的筆吧嗒一聲,清脆地落在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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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撐著桌子,仗著身高湊近了些,黑漆漆的眼珠子鎖定她的眼。
四目相對。
“老師,你都不會生氣的嗎?”
路知意終於把視線從卷子上收了回來,輕飄飄抬頭,和他對視,半點沒有退讓的意思,哪怕他湊得極近,眼看著就要貼上來了。
她平靜地看著那雙眼睛。
很亮,很年輕,沒被人生的艱難折磨過,尚在豐厚的物質生活裡我行我素著。
他們就這樣對視了好一會兒。
路知意說:“你的目的不就是激怒我?我要是輕易就生氣了,那不是讓你稱心如意了嗎?”
小孩不笑了。
他眯起眼睛,終於收起彬彬有禮的假象,“你放棄吧,再怎麼補課也沒用的。你答應我媽幫我提高英語成績,對吧?提高多少分?及格?你信不信我可以一次比一次考得差,讓你交不了差?”
路知意點頭,“我信。”
她掃了眼那幾套卷子。
“我一點都不懷疑你的能力,實際上我對你很有信心,你完全可以精確到個位數,下次考6分,再下一次5分,直到某天零分。”
“……”小孩冷冰冰看著她。
她直勾勾對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讓,“知道什麼樣的人能精確地避開所有正確答案嗎?爛到極點的差生?不,成績再差勁,也有幾分狗屎運。”
“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路知意終於彎唇笑了笑,親切地望著他,“我想說的是,我並沒有答應過你媽媽任何有關成績的請求。這大概也多虧了你,趕走過太多家教,以至於隻要有人肯來教你,你媽媽就感恩戴德地把人請進門了。而根據這兩天對你的了解,我覺得你相當出色,事實上出色到根本不需要請家教的地步。”
“所以?”小孩的聲音愈加冰冷。
“所以?我確實來自高原,確實又土又窮,確實很需要這筆家教費用。既然你喜歡假裝差生,我又剛好喜歡這份家教費用,所以——”路知意將桌上的卷子翻了一面,“所以,第三十二題,我們來看一看它為什麼選D。”
有那麼一刻,路知意很想笑,但她憋住了。
她發誓她肯定聽見了小孩牙齒咯咯響的聲音。
*
陳家老爺子七十大壽那天,一家人都趕回了老宅。
老爺子早年是國內空氣動力學的北鬥,後來身體不濟,在老伴的勸說下來退了下來,在家中安享晚年。
飯桌上,一家人其樂融融,談笑風生。
大兒子陳宇森從事法律工作,談起這半年來經手的幾件印象深刻的案子,眾人七嘴八舌點評。
二女兒陳宇琳在大學任教,繼承了老爺子的衣缽,也研究空氣動力學。
她一開口,一大波外星詞匯正在襲來。
眾人紛紛轉移話題。
“哎,那什麼,隔壁王大爺的孫子前幾天在美國結婚了。”
“是嗎?我小時候還跟他一起跳過井呢。”
“跳,跳什麼玩意兒?”
“跳井。他說下面在發光,肯定有金子,老子信了他的邪——”
陳聲出口就是老子輩,立馬被陳宇森喝止住,“陳聲!”
陳聲笑了兩聲,看了自家老子一眼,打住。
一旁的陳郡偉還想知道下文,湊過來,“然後呢?”
“然後?”陳聲朝父親努努下巴,“然後你哥不敢講了,怕這個真老子捶他。”
正好,陳郡偉也不想聽大人們那些無聊的對白了,說了句:“我吃飽了。”然後使了個眼色,讓陳聲一起去陽臺上吹吹風,透透氣。
秋夜微涼,陽臺外是一片澄澈月光。
老宅在郊區,外面有瓜田,有農舍,有小徑,有麥田。
陳家往上數幾代,也是農家出身,隻是後來陳老爺子有出息了,讀書讀出了一條路來,可人老了,還是願意回到這安靜的鄉下郊區,聽蛙鳴,看蟲飛。
遂翻新了房子,建成了郊區的小別墅。
吹著風,陳郡偉問:“後來呢?你真跟隔壁那小子跳井了?”
“哪能呢?你哥又不傻。”陳聲笑了兩聲,伸手慢條斯理一比,“我數一二三,眼睜睜看著他跳下去了。”
陳郡偉噗的一聲笑出來。
他回頭看了眼,從包裡摸出包煙,拈了一根湊到嘴邊。
打火機啪嗒一聲,幽藍色的光芒在黑夜裡格外明亮。
陳聲眼神一沉,伸手抽走那根煙,狠狠一掐,扔地上了。
“喂你——”陳郡偉急了,“那可是外煙,貴著呢!”
“好的不學,倒把抽煙學會了。”
“得了吧哥,你不就比我大幾歲?平常瘋起來沒個人樣,到我跟前擺起長輩架子了。”陳郡偉翻了個白眼,欲再掏煙。
陳聲瞥他一眼,警告:“你再往外掏一根試試?”
“幹嘛,你以為我怕你?”小孩警惕地看他一眼,一邊嘴硬,一邊還是把煙塞了回去。
陳郡偉從小就喜歡陳聲,打從光著屁股開始,就跟著這個哥哥到處跑,後來長大了,哪怕兄弟倆嘴上總是不饒人,但他依然打從心底裡願意聽陳聲的話。
陳聲又怎麼不知道他?
看他一眼,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你爸呢?”
陳郡偉表情一頓,冷笑兩聲,“說是在美國做生意,爺爺七十大壽都回不來,哈,天大的生意。”
“……芝加哥?”
“不然呢?”
陳聲沒說話。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老爺子一共三個孩子——
大兒子陳宇森,也就是陳聲的父親,如今在法院當領頭羊。
二女兒陳宇琳,大學任教。
小兒子陳宇彬,也就是陳郡偉的父親,在哥哥姐姐的照顧下,自小優越慣了,長大後開公司,做生意,後來開始搞婚外戀,還不止一個女人。
陳聲記得很清楚,幾年前的除夕夜,一向漂亮活潑的小嬸嬸喝醉了,忽然間哭著對老爺子說,陳宇彬說自己找到了真愛,為了給那個女人一個身份,把她帶到美國芝加哥去安家,還舉辦了一場豪華婚禮,如今連私生女都生了。
從那天起,總是跟在陳聲屁股後面的小不點就變了。
陳郡偉以前不是這樣的,別說抽煙了,他一向是家裡的小可愛,會奶聲奶氣跟爺爺奶奶撒嬌,會彈鋼琴彈吉他,從不像陳聲這樣叛逆到讓全家人頭疼。
可惜後來……
陳聲立在陽臺上,看著地上奄奄一息的煙,忽覺這秋天的夜也挺冷的。
他問:“聽說小嬸嬸給你請了個新家教?”
一提這個,陳郡偉就煩,“是啊,請了個有能耐的。”
字裡行間全是抓狂的意味。
陳聲笑了,“哦?能叫你這麼說,那看來是挺有能耐的。”
“我十八般武藝全都用上了,她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端端正正坐在那講她的題,整整兩小時,雷打不動。這心理素質真不是蓋的。”
“男的女的?”
“女的。”陳郡偉不甘心,又補充一句,“說她是女的都算誇她了,男人婆!”
陳聲笑了兩聲。
這個堂弟,也隻有在抓狂的時候還依稀可見兒時的小可愛模樣,那時候每回被他搶了玩具,就會可憐巴巴央求他,求而不得,就抓狂跺腳,然後到處告狀。
天知道那會兒中二的自己這麼欺負他,他為什麼還一直當跟屁蟲。
“男人婆啊?”陳聲懶洋洋倚在欄杆上,好似想起什麼,目光飄向遙遙黑夜,慢條斯理感慨一句,“這年頭好像流行中性風,女的留板寸,一副響當當的男子漢模樣,力拔山兮氣蓋世,小心眼子厚臉皮……”
附近有人放鞭炮,噼裡啪啦一陣噪音。
陳郡偉沒聽清,湊過來追問一句,“哥,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陳聲收回視線,眼疾手快,一把從他包裡把煙抽走,往遠處的農田裡使勁一扔。
一道優美的拋物線,昂貴的外煙墜落在廉價的土豆之間。
陳郡偉驚呆了,下一刻炸毛,“我操——”
“再多說一個字,我立馬進去跟小嬸嬸舉報你。”陳聲“溫柔”地摸摸他的頭。
小孩氣得渾身發抖,目光如炬,即便不說話也能看出渾身怒火,小宇宙爆發。
“陳聲,你卑鄙無恥——”小孩湊近了些,咬牙切齒一字一句。
下一刻就被陳聲打斷。
高他半個頭的堂哥朝著屋裡就是響亮的一聲:“小嬸嬸——”
小孩手忙腳亂捂住他的嘴,“我□□來真的?”
屋內,漂亮的小嬸嬸應了一聲:“诶,怎麼了?”
小孩迅速朝屋裡探了個頭,“哦,沒啥,我哥說下周末約我去打個球,我說你肯定不答應,畢竟我月考沒考好,得留在家裡補課。他說他想親口問問你。”
再回頭,看見陳聲似笑非笑盯著自己,“我什麼時候說的?當事人自己都不知道?”
陳郡偉忍氣吞聲,從包裡摸出錢夾,刷刷刷掏出所有零用錢,啪的一聲拍在陳聲手裡。
“您大人不記小人過,繞了弟弟這回。”
“老子還需要你施舍?”陳聲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把錢塞回去,翻了個白眼往屋裡走。
剛走進門,又回過頭來看他。
“小偉。”
“幹嘛?”
“你裝瘋賣傻沒關系,煙就別抽了。”年輕的兄長看他一眼,那一眼明亮而沉靜,波瀾不驚之下,仿佛早已洞悉他所有秘密。
陳郡偉一頓。
夜風悄無聲息地吹著,他沒點頭,陳聲就一直回頭望著他,兩人靜默對視著。
片刻後,陳郡偉點頭。
“好。”
陳聲也點點頭,轉身回客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