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前,進行了一次預錄取。按照往年的題目出題,擬出一張考卷,對各班進行整體的評估。考試結束後,還有一張報考模擬手冊發下來,讓學生們填寫。
屆時都是電子填表,自然用不上這些,不過是走個預習的過程,讓學生們對估分和填報有個心理準備。
周窈把表格帶回家,周媽媽煮菜的手藝還是不錯的,滿桌香味,大多是她喜歡吃的,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
周媽媽一聽,說:“報師範吧,第一志願,以後當個老師。”
周窈滯了一下,周媽媽伸手拿過她厚厚的書,“我幫你看看。”挑了幾個都不錯,說,“這些就很好啊。你看著選。多好。”
周麻皺眉,忍不住道:“你讓她自己決定。她一句話都沒說,全讓你說了。”
“我還不是為她好?”兩個人又要著急上火。
周窈拿著那本寫有各大學校名字以及編碼的書,停在周媽媽翻出來的那頁,停了好久。周媽媽順勢拿了支筆給她,“填吧,師範挺好。”
周窈沒動,周麻打斷,“等吃完飯再說,煩不煩!”
事情就此中止。
飯畢,周媽媽卻沒有忘記,周窈要出門的時候,問:“你模擬志願填好了麼?”
周窈點頭,“填好了。”
周媽媽兩手在圍裙上擦擦,“給我看看。”
周麻喝著茶,說,“看什麼看,你沒完了還?”
“我關心一下都不行?”
“一天到晚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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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的爭執聲中,周窈從口袋裡拿出那張折過的紙,見幾個志願都填了,編碼正好和自己看的師範大學前的字母數字對的上,笑容一下綻開。
東西還給她,“好了我不打攪你,你趕緊去上學吧。”
她嗯了聲,走出門,聽到周麻叮囑,“晚上和十三早點回來,小心點。”
周窈回頭看去,這才點了下頭。
自從他們出事之後,陳許澤就買了一輛學生電動車,放學後載著周窈兩人一起回家。不管天晴天陰,迎著冷風暖風,周窈的手插在他的口袋裡,從後圍著,像是半抱的姿勢。
走出家門,陳許澤和她約好,從家裡出來也沒幾步,正好在巷子裡碰見。
兩人一起朝外走,大白天,車停在巷子外,兩人步行,走到巷口的垃圾桶旁,周窈忽然停住。
“怎麼?”
她搖頭。
從口袋裡拿出一團被揉的看不出模樣的紙張,扔進了垃圾桶。
“是什麼?”
“沒用的東西。”
周窈問他,“你打算考哪裡?”
“都大。”
“我也是。”
同在首都,他從小就喜歡研究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搗鼓過那麼多東西,他最喜歡的,卻是很久以前那架簡陋,但可以代他飛上天,高高拋卻地面的“無人機”。
陳許澤問周窈,“你呢,還是原樣?”
“嗯。”周窈雙手插兜,淡淡道,“學醫。”
……
時間忽爾快如白馬,近半年多來處於風口浪尖上的七中,終於迎來揚眉吐氣的時刻。
常年霸佔紅榜第一的迎念被全國首屈一指的高校提前錄取,而紅榜上的第二和第三,則成了今年本市並列的兩位理科狀元——即周窈和陳許澤。
七中校門口掛的紅色條幅又大又長,顏色深重的字,令人遠遠就能看的清楚。今年的一二本錄取率也教校方滿意,先前鬧出的幾樁惡性事件帶來的影響,總算是在這份靚麗的成績單下,被衝淡了陰霾。
高考完暑假開始得早,周窈和陳許澤成了巷子裡人人豔羨的誇獎對象,家長們一說起自家孩子,就免不了要提他們倆。
“你看看人家許澤哥哥……”
“你能不能學學幺幺姐姐!”
“……”
他們做了多年“別人家的孩子”,如今更是名副其實。
先知分再填報志願,分數出來後,六月底周窈將自己的志願填報完畢。當晚飯桌上,周媽媽話很多,近來她心情不錯,走到哪都能聽到鄰居的恭維。就連一向沒什麼表情的周麻也喜意連連。
自己女兒有出息,誰不高興?
就在周媽媽說將來可以做老師,或者幹脆留校一步一步升上去,若是能當大學講師或者教授什麼的,那就更好了。
周窈突然放下碗筷。
周媽媽和周麻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怎麼了,是飯不好吃……”
周麻問了一句,周窈沒有答,她目光定定,道:“我沒有報師範,我想學醫,填的也是醫科大學。”
飯桌上靜了一秒。
周媽媽拿著筷子的手微微顫了一顫,擰眉和她對視,“你……你什麼意思?你為什麼不聽我的?你為什麼……”
“我想做我喜歡做的事情,我想做我想做的事情。”
“你是說我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了,是這個意思是嗎——?!”周媽媽猛地站起來,把筷子朝桌上的菜盤一摔,其中一根飛落到地上。
周麻拉她的衣袖,被她狠狠掙開,她氣狠狠盯著周窈,“你今天把話說清楚,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又要和我吵架?”
“我沒有要和你吵架,我隻是告訴你,我不想當老師。”周窈坦蕩迎上她的視線,“我的志願不是這個,所以,我不想報,也沒有報。”
周媽媽深深呼吸,隨著呼吸眼眶紅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在害你啊?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話不能聽?我說什麼你都要跟我唱反調!當老師不好嗎?將來有編制,一輩子都能過的穩定!你為什麼……”
“當老師很好,可是我不喜歡。”周窈平靜地重復,“媽,你聽懂了嗎,可是我不喜歡。”
周媽媽默然許久,冷笑,“好,好,你長大了,有本事了,你不喜歡做的事情,我逼不了你,我管不著你了對吧,你能幹你厲害,看不起我這個什麼都不會的老女人!”
她紅著眼眶掉淚,“那你叫我媽幹什麼啊?你這麼有本事,去找個更有本事的媽,我這種下等人配不上你!你厲害!我說的話在你面前你一個字都不聽——”
“你幹什麼!”周麻斥責她,“越說越過了!”
周窈微微垂頭,忽然笑了,再抬頭,看向周媽媽的眼裡有略微諷刺和悲涼。
“到底是我看不上你,還是你看不上我?”
“你為什麼要我當老師,你不知道嗎?我們不是都知道的嗎?”
周媽媽一愣。
“你兒子還沒死前,才幾歲,他最喜歡組織巷子裡的小朋友給他們上課,他的玩笑話,說長大了要當老師,這麼多年你都記得。”周窈笑得眼睛都紅了,“甚至現在還要強加在我身上。”
“你——”
“我什麼?”周窈紅著眼眶看她,“我說錯什麼了嗎?”她指著櫃子上的香爐,以及後面那張灰白的兒童照片,“在你心裡你隻有那一個孩子,我算什麼?”
“我的感受不重要,我想什麼不重要,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可能你也不清楚。你們隻要我乖,要我聽話,要我懂事,別得呢?”
“沒有擦幹淨香爐會挨罵,我喜歡吃甜食,你寧願把好幾個糍粑端到香爐前去,也不願意多給我哪怕一個。”
“我永遠,是周家的小女兒。”
周媽媽渾身顫抖,不知是因為她的話還是因為別得什麼,她顫抖著,找到點發難,“你把手收回來,我不準你這樣指著你哥哥,你把手收起來——!”
“我偏不!”周窈騰地站起身,指著那邊的照片,手發顫,聲音悽厲,崩潰道,“他陪了你幾年啊?他所有的喜好,一切東西,哪怕是玩笑話,你都放在心上記得清清楚楚,我呢?我陪了你十多年,我在想什麼你知道嗎?我想學醫,如果不是我自己說出來,你知道嗎?你有問過嗎?你一句話也不說,還想把他想要做的事情強加在我身上!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我到底是你生的女兒,還是你生的代替品?”
“好了!不要說了,你們兩個——”
周麻想阻止這場混亂,奈何已經聽不下來,周媽媽手一掃,半桌菜盤子全摔在地上,叮鈴狂狼瓷片碎了滿地。
“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
“你根本沒當我是你的女兒,你愛的隻有你的兒子,我是周窈,是你兒子的替代品,可有可無。”周窈臉上淚痕滿滿,語氣卻越來越冷靜,“但這一次我不會妥協的,我不會去當老師,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誰都攔不住我。”
“好,好,你去!你去——”周媽媽說,“從今往後你別再穿我周家一件衣服,也別再吃我周家一口飯,你給我滾!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周窈臉上掛著淚笑,仿佛故意刺激她:“你本來就沒怎麼當我是你女兒。”把眼淚一抹,她說,“我身上的,還有現在已經有的,算是我應該得的,這十八年裡我聽話懂事乖巧,這些不算欠你。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要你任何東西。”
周窈走向自己房間,周麻去拉她,捉了個空。
“——讓她走!”
周媽媽的聲音已經悽厲到變調,滿臉都是淚水,眼眶也紅得像是要滴血。
夏天的衣物輕薄,周窈隻揀了一些裡面穿的,和休闲的衣物,塞進書包裡,她一個人有單獨的一本戶口本,帶上所有證件,背著常背的書包走出房間。
廳裡一片混亂。
“幺幺你這是幹什麼!媽媽跟你吵架,說幾句氣話,你怎麼也來真的——”
周麻拉住她,被周窈撇開手,她微微彎腰,“爸,我先走了,有空再來看你。”
“不用你來這!該滾多遠就滾多遠——”
周媽媽厲聲喝罵,眼淚順著嘴角流進嘴裡。苦不苦,隻有她自己知道。
周窈深深看她一眼,彎腰鞠了個躬,什麼都沒說,轉身開門走進夜色之中。周麻知道,她肯定是去找陳許澤的,所以一時半會還不怎麼擔心,畢竟就在一條巷子裡,隔得也不遠。
關鍵是要把這對母女勸回來,那才是要緊之事。
他剛想說話,回頭,就見周媽媽蹲下身,一隻手捂著臉痛哭不已。
周麻剛要說她方才話說過頭了,她另一隻手狠狠拍在自己胸膛上,喘氣都艱難。
“我是不知道你要報什麼志願,我是不知道你想學醫,我是沒有問過,但是你告訴我了嗎——”
她對著沒有周窈的狼藉廳堂,痛哭不止。
“你喜歡吃甜食我知道,可是你哥哥他就活了那麼幾年,你和我們還有一輩子,想吃什麼,將來有的是機會,他就嘗過那麼多,我想讓他多嘗一點,我想多彌補一點,有錯嗎?”
周麻站著,眼眶漸漸紅了。門是半合著的,可門外沒有人。
她蹲著哭得渾身抽搐。
“我對你關心不夠,我承認,我也想彌補,可是你給我機會了嗎?你說媽媽不注意你,你又什麼時候注意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