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超頭上戴著朵花,訕訕地繞床轉了兩圈,不知想起什麼,忽然靈光一現,從鎧甲口袋裡摸出一物,一屁股硬擠到謝雲身邊:“媳婦看這個。”
謝雲順口道:“誰是你……什麼?”
“契丹後宮裡瞧見的,隨行那軍醫說……”單超貼在謝雲耳邊嘀嘀咕咕,又打開手裡那隻玻璃瓶的蓋,隻見瓶中盛著粉色油狀脂膏,絲綢般細膩柔軟,一股玫瑰清香登時撲面而來:“宮廷秘藥,價值千金,契丹後宮專用貢品!軍醫用項上人頭作保,效果不好提頭來見……”
謝雲立刻手腳並用要下榻,卻被單超呼哧呼哧,使勁兒擠到了床角裡。小倆口打架似的推搡了半天,終於攝政王利用裝備及體型的優勢成功把禁軍統領摁在身下,一邊咬著他紅透了的耳朵,一邊狠狠挖下一大坨珍貴的脂膏,含混不清道:“嘿嘿——師父來,讓徒弟伺候你過七夕節……”
一夜纏纏綿綿嗯嗯哼哼,翌日清早,禁軍統領攏衣坐在窗前,晨曦中面色帶著尚未褪去的潮紅,對一邊系衣帶一邊滿面揶揄笑容的單超視而不見。
“師父?”單超挑起劍眉,撿起那朵早已被丟在了地上的寶石花,俯身別在謝雲鬢邊,眼底分明閃爍著戲謔的光:“對徒弟的七夕禮物可還滿意,嗯?”
兩人對視半晌,謝雲悻悻道:“軍醫的人頭……暫時保住了。”說著徐徐一轉身,支著額角,滿臉通紅地又開始玩冷戰了。
第112章 番外 七夕 下
神龍元年, 大明宮。
登基半年多,單超還是有種不真實感。散朝後一個人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左顧右盼, 忽然靈光一閃,拍著扶手道:“皇後!”
謝雲置若罔聞。
“皇後!”單超王八之氣大開,威嚴道:“喂, 喊你呢!別裝聽不見, 過來給朕喂葡萄吃!”
謝皇後頭也不回,袖中唰唰飛出一暗器。單超躲閃不及, 被凌空飛來的傳國玉璽拍了滿臉,四仰八叉翻倒在了龍椅下。
“不喂就不喂,那麼大火氣幹嘛?”皇帝拖著兩道鼻血爬起來, 下令:“把皇後綁來!朕……朕喂他吃葡萄!”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這句話用來形容謝統領真是……
謝雲作為本朝最為勞苦功高的重臣——前後歷經高宗、周武、神龍三朝;把當今皇帝從鳥不生蛋的漠北拉扯大並一手扶上帝位、每天晚上都要慰勞皇帝備受御史摧殘的身心……可謂國之棟梁, 實屬不易。
Advertisement
因此謝統領也如願以償過上了手握從龍之功, 沒事遛鳥養花, 在家安享尊榮的生活。除了沒有如雲美女環繞之外, 一切成功男士標配的他都標配了。
七夕佳節, 閨閣乞巧, 長安夜市火樹銀花。
皇帝哼著小黃調處理完公務, 大紅印章啪地蓋上最後一本奏折, 瞬間就像屁股上裝了彈簧,嗖一聲衝出了御書房。
長廊外一個穿大紅袄兒、戴金鎖兒、舔著糖人兒的小胖墩正迎面走來,單超認出是冀王家老三大名李隆基者是也, 便叫著他的小名問:“阿善!見著你謝統領家車馬了沒?”
阿善蹦蹦跳跳舉著糖人兒跑來,先行了個禮見過皇叔,脆生生說:“見著了!謝統領在北門外等半天了,正琢磨著火燒阿房宮呢!”
單超提起袍裾,掉頭就走,上北門恭迎皇後去也。
誰料越是虐狗佳節,就越有沒眼色的老頭兒出來攪局。皇帝正浪漫飛奔在去和皇後相會的路上,忽然宮門前平地炸起一聲中氣十足的:“陛下——!”
單超一個趔趄:“國老?”
滿朝能被稱國老的隻有一位,便是同鳳閣鸞臺平章事、銀青光祿大夫,武皇在位時大加盛譽的狄仁傑。狄宰相還拽著身後另一個胡須蒼蒼的老頭,滿臉趕鴨子上架的憋屈表情,赫然是戴至德。
單超收住腳步,嘆了口氣:“國老,你終於想通願意跟戴相一同出櫃,趁此佳節來請朕賜婚了是嗎?”
狄仁傑疑道:“何為‘出櫃’,又是明國師發明的新詞兒?”
“……沒什麼。”
狄仁傑完全無視了皇帝那張糾結的俊臉,語重心長道:“說起賜婚,正是老臣今日來尋陛下的緣由。敢問陛下這是要上哪去,又出宮?”
皇帝硬著頭皮道:“今日夜市,朕與北衙謝統領出宮逛逛,很快就……”
狄仁傑抑揚頓挫道:“陛下!”
陛下:“……”
“陛下正當盛年,春秋鼎盛,理應是廣納嫔妃,開枝散葉的好時候。然而陛下每日盡跟臣子混在一起,既不娶後,亦不納妃,國柞不穩,談何日後?老臣鬥膽請陛下趁著七夕佳節宴請文武眾臣,挑選世家閨秀,好為我大唐千秋綿延後嗣,傳承萬代……”
國老一啰嗦起來沒完沒了,皇帝的臉色越聽越黑,挑起一邊眉毛斜睨戴至德,意思是狄相是從洛陽回來的,不知道朕的底細就罷了,戴相你怎麼不攔著他?
殊不知戴至德也是滿頭大汗,隻恨自己掙不開國老青筋暴突的鐵爪。來之前他就再三委婉暗示過狄相,別跟皇帝談日後,皇帝天天都可以跟謝統領“日後”,不太想考慮日別人;然而猶如擎天柱般筆直筆直的國老愣是沒聽懂,隔三差五就上表奏請立皇後,要不是謝統領尚存最後一絲理智,此刻狄府已經被如狼似虎的北衙禁軍蕩平了。
“若是陛下為冗重國務所累,也可以多多寵幸宮人,以期麟兒啊。”狄相口風一轉,自覺已經十分開明懇切了:“皇室開枝散葉乃是天下之福,況且作為九五至尊,三宮六院乃是常事……”
單超就像被念了緊箍咒的猴子,無可奈何長嘆一口氣,正掙扎著要不要再暗示這位正直過頭的國老一番,就隻聽不遠處有人含笑道:“國老——”
來了!
單超虎軀一震,戴相老淚盈眶!
神兵天降,金光萬丈。大唐帝國堂堂禁軍統領裹挾著滿身仙光紫氣大駕光臨,瞬間閃瞎了皇帝的24K黃金狗眼!
狄仁傑說:“謝統領來得正好。快幫老臣勸勸陛下,年近而立了還未婚娶,膝下也沒個皇子公主的,老臣像陛下這麼大的時候早已有了三個兒子,一想起陛下就覺得心急如焚……”
謝雲白衣錦袍,青金玉帶,手中提一盞紅紗宮燈,在光暈輝映中優美如畫,渾然看不出他手裡這盞燈原本正要火燒阿房三百裡,聞言笑容可掬問:“那國老如今已是孫輩滿堂了吧?”
狄仁傑說:“那倒沒有。我那不成器的犬子如今還未中舉……”
“書讀的怎麼樣了?”
“如今已熟讀萬卷……”
“什麼時候參試?”
“預備在……”
“殿試後去何方上任?”
“呃……”
“何時說親?娶誰家小姐?生幾個孫子?先生男還是先生女?上誰家私塾?請哪位先生?孫子何時開蒙?何時參試?將來何處做官?”
狄仁傑:“……”
謝雲咄咄逼人:“三代之後何地置業?長安居之不易,安家落戶購置產業的錢財可準備好了?嫁孫女的嫁妝可預備好了?娶孫媳婦的聘禮錢可攢好了?”
狄仁傑:“……”
謝雲輕蔑道:“看來國老自己家的事尚未料理清楚嘛。既然如此就別管陛下何時婚娶了,說不定陛下比你還先生出孫子來呢。”
狄仁傑被這強盜邏輯驚得目瞪口呆,皇帝不顧形象,奮然鼓掌喝彩:“說得好!”
謝統領翻了個風度翩翩的白眼兒,一把拉過皇帝,在戴相的殷勤相送下趾高氣昂地走了。
·
神龍五年,皇帝下旨過繼冀王第三子隆基,封為楚王。
數年後,皇帝仍無所出,下詔立楚王為儲。
冬去春來,光影變換。大明宮屹立在皑皑藍天之下,琉璃磚瓦映照著許多年來的風流雲轉。
車馬九門來擾擾,行人莫羨長安道,丹禁漏聲衢鼓報,催昏曉。長安城裡人先老。
人總歸是有生老病死的。延和元年,長安城中響起洪亮的鍾聲,十二響久久不絕,在萬頃餘暉中傳遍了神州大地。
——那是喪鍾。
當今駕崩了。
轟——隆——
帝陵關閉時在深邃的地道中響起連環轟響。大地不住顫動,半晌終於漸漸平息,傍晚的風穿過平原,在餘暉中帶起無數雜草。
剛從太子晉升上來的新帝站在帝陵入口,撩起袍裾,一腳踩在白玉石階上,用手對自己扇了幾下:“噯——總算折騰完了,可累死朕了!”
小內侍忙著打扇遞水,卻被新帝隨便擺手推開,他眯起眼睛望向落日中沉寂的皇陵,臉上似乎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仿佛是傷感和懷念,又夾雜著更多更復雜的,甚至稱得上是欣慰的神色。
心腹內侍誤解了他這種情緒,往身後不遠處望了一眼,低聲提醒:“陛、陛下,後邊兒還有人瞧著呢,您這時候還是……”
李隆基說:“哎,你懂什麼呀。先皇要是在天有靈,可不想看到所有人假模假式的哭臉兒。”
小內侍一愣,隻見新帝又沉默了,半晌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知道先皇怎麼能撐到現在的?”
“——哎?”
“先皇最後拖成那樣了,連棺椁都備好了,所有御醫都讓我們要隨時準備好……卻硬是熬到了謝雲壽終正寢後一天才咽氣。你知道為什麼嗎?”
小內侍偷覷李隆基的臉色,卻見他在餘暉中神情晦暗不清。內侍小心翼翼說:“小的……小的不知道哇。”
李隆基說:“因為卑不動尊。要是先皇沒撐到那時候,棺椁進去後皇陵一封,就算是我也沒法再開皇陵,把謝雲給葬進去了。”
小內侍霎時動容,半晌沒說出話來。
先皇崩逝前,太子在病榻前指天畫地,發誓會遵從遺願用合葬棺。果然他沒有違背自己的誓言,先皇這邊一閉眼,那邊無數宗室跳出來反對這不合禮儀的喪葬規格,都被新帝強力鎮壓下去了。
“所以先皇很開心的。”李隆基淡淡地說,“他這一生修過佛,打過仗,當過奴隸,也做過將軍。塞外萬裡荒漠和長安九五至尊都經歷過,不論他身處哪裡,是什麼身份,謝雲都一直在他身邊,死後亦然。”
“這樣傳奇的人生,當它結束的時候,是不需要別人扯著嗓子幹嚎來彰顯悲傷的。”新帝轉過身,拍拍袖口說:“走吧。”
斜陽綿延千裡,猶如從天際潑下濃鬱的金水,將地平線染成無盡輝煌。大唐年輕的新帝緩緩走向遠處車馬,在啟程前撩開車簾,向暮色中的皇陵望去。
平原盡頭,層林盡染。玉階下兩道身影並肩而立,在風中最後向他揮了揮手,隨即轉身依偎著走向幽暗的陵寢深處。
“……再見了,”新帝小聲說。